声色地暗暗深吸了口气,云湛睁开眼睛,平静而幽暗的眼眸深不见底,“现在……如果我说有呢?”
话音一落,放在桌上的手不意察觉地僵了半秒,“如果是,那我当然很高兴,也很荣幸。”笑容挂在眉边眼角,容若却下意识将脸微微侧开,避开对面灼人的视线。
这样的动作落在云湛的眼底,他静静地看着那张完美无瑕的脸,黑眸中掠过幽冷清寂的光。
——他在等,等着对面的女子何时才能脱下她的伪装,等着她揭开真正的目的。
典雅的和室,安静而温暖。
四壁上绘得精美逼真的樱花,一一映入容若清澄的眼中。
只是,她的心,却因为云湛的答案变得迷惘一片——甜蜜与苦涩隐隐交织缠绕。
天色微微透亮,紧闭的玻璃窗关住一室暖意,窗台上一盆梅花,透着淡淡凛冽香气,含苞欲放。
“那你打算怎么办?”
“不会有改变的。”
“……”
“我是不是已经变得不可救药?”容若望着窗外淡灰的雾气自嘲。
“既然知道,又何必执意而为呢?”
“我承认自己放不下,我也无法说服自己轻松地放下。以纯,你知道么,当他说他现在对我仍有感觉的时候,我的心情有多么复杂。可是,以纯,两年前,他并不是打了我骂了我,或者是找了别的女人背叛了我们的感情,而是,他在最危急的时候,毫无犹豫地为了另一个女人的安全而放弃了我!我以前就说过,我并不气他选择了云昕,我真正难过的是,他是我全身心托付了三年的人,却在紧要关头,使我变得连让他作出考虑的价值都没有!你知道他当时有多么坚定么?他让我觉得,在他眼中,我不存在任何意义;为了云昕,他甚至可以随时牺牲掉我……这就是我的感觉。倘若不是我走运,早在两年前,我就已经死了!如果当时他能够表现出些许犹豫,哪怕只有几秒,哪怕最终选择仍是一样,我想恐怕我也不至于这样心灰意冷。……以纯,你说,现在我如何才能说服我自己?我有什么理由对他的所做所为轻易释怀?”
“容容……你,还爱他吧?”
“呵,如果不爱,大概我也不会这么在意了吧。现在连我也分不清,会变成这样,究竟是他造成的,还是我自己造成的。只是,以纯,希望你今后不要再劝我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要求你支持我的决定,但也希望你能让我按照自己的意思走下去。至于结局——是得到报复的快意也好,是伤人伤己也好,全都等到结束的那一天再说吧。”
“……好。总之,我也希望你能理智地处理你们之间的事,千万不要等到后悔莫及的那一天才好。”
“嗯。”
“后天我们的聚会,你会让他来吗?”
“如今我和他仍是恋人,你的生日,我们自然要去的。”
……
玻璃窗被拉开,清晨的冷意袭进屋内,阴沉的天空,灰暗一片,看不到一丝阳光。
冷冽,欲雨——
“对于之前你委托我们征信社寻找容若的事,我们没能完成,希望你原谅。”趁自家老婆和她的两个好姐妹一齐钻进厨房洗碗的空当,杜凯之一脸歉意地道。
“怎么会,杜社长太客气了。”云湛淡笑。
虽然他与杜凯之不熟,但他深知容若与田玉之间的感情有多好。倘若容若不允许,他自然很难从田玉的丈夫——杜凯之那里得到她的消息。所幸,当初他并不单单只委托了这一家征信社而已。
“你们两个,”田玉端着一盘水果从厨房里走出来,“在聊什么呢?吃水果吧。”将盘子放在茶几上,她靠在杜凯之身边坐下来。
云湛转动轮椅,来到窗边,撑着扶手移动了一下身体,身后不期然响起低柔的声音:“怎么?你累了么?”
云湛转过头,对上容若清澈的眼睛,“还好。”
“不如,我们先回去吧。”容若来到云湛身边,看着他清瘦憔悴的脸。
“容容,我们玩牌吧?”田玉坐在沙发上问。
容若再次看了轮椅上的人一眼,转身,“不了,你们玩吧,我和云湛先走一步。”
“怎么?就要走了?”
“嗯。”容若笑着走过去抱了抱站在桌边的寿星,“以纯,生日快乐!”
“叮!”一楼,电梯门打开,容若推着云湛走到灯火通明的大厅。
“下雪了!”她突然停住脚步,望着紧闭的玻璃大门。门外,在路灯下,清晰可见的雪片纷纷扬扬急速下落。
“是啊,容小姐,已经下了好几个小时了,很大呢。”看门的老伯戴着老花镜,笑眯眯地道。
“是么?”回以微笑,容若径自走到门边,果然发现路面上已有一层积雪。
“我让司机开车过来,先送你回去。”云湛转动轮椅,来到容若身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等一下!”容若按住他的手。他们傍晚过来的时候,因为不确定要玩到多晚,所以云湛已经吩咐司机先行回去,而如今雪下得太大,开车并不安全,因此,她下意识地阻止他。
“……还是我先上去拿把伞下来再说。”她转身往电梯方向走了两步,又再停下,转身,“你先别通知司机过来。”
“嗯。”点了点头,云湛握着手机,目送她进入电梯。
“咦?你怎么又回来了?”开门后,何以纯奇怪地道。
“下雪了,借把伞给我。”
“真的?”田玉丢下手里的牌,跑到窗前,推开窗子,兴奋地叫道,“很大的雪诶!”
“给你。”将伞递给容若,何以纯望了一眼窗外,“那么大的雪,出去方便吗?”
“嗯,我也怕开车不安全。”容若皱眉。无论如今对云湛抱着怎样感情和态度,她仍然无法放心地让云湛在这种天气里坐车回去。
“那还不容易!”田玉靠在窗边,一脸笑容,“让他去你家啊!反正你家离这里又不远,慢慢走过去就行了!”
24
云湛此刻正在客厅里讲电话,屋外的雪越下越急,站在流理台前,容若心不在焉地冲着热牛奶。
她竟真的接受了田玉的建议,与云湛一起回到她的公寓——原来,无论如何,她终究是不能完全狠下心来,不管不顾。
“给。”等云湛结束了和云昕的通话,她才从厨房走出来,将手中的杯子递给他。
云湛环视这间一室一厅的单人公寓——地面上铺着原木地板,除了一组矮柜,一张餐桌,电视和杏色的布沙发,客厅里没有别的多余家俱和摆设。
“一个人住,难免简单了点。”在沙发上坐下,容若拽过一只抱枕,拍了拍。
喝下牛奶,握着温热的玻璃杯,云湛看着容若此刻居家轻松的姿态,微微掀起唇角,安心享受着自从重逢以来最平静舒服的一次相处。
“明天,你什么时候去公司?”
“大概九点。”
“……那你早点休息吧。”
容若立刻站起来,从云湛身边越过,走进卧室。
关上门,坐在床上,容若有些失神。有多久没有像这样和云湛在夜里面对面坐着,真正放松平静地说话了?云湛的脸上隐约而宁静的笑意,竟让她几乎陷入多年前的回忆里,回忆起过去与他一起渡过的无数个夜晚。
从橱子里找被子的时候,她略想了想,翻出最厚的一床,拿了出去。她没忽略刚才递杯子给云湛时,指尖无意中触到的冰凉。
“今晚,你恐怕要将就一下了。”帮忙把寝具在沙发上铺好,容若转过身笑道。
“没关系。”将轮椅停住,云湛脱掉外套。
“我这边没有你的睡衣,所以……”接过衣服,帮他挂好,容若这才想起,几年前云湛留在她旧房子里的日常换洗衣物,早已在她回国后被她全数扔掉了。
“嗯,没事。”云湛闭上眼,忍过背部略过的一阵抽痛。
“……你不用忙了,回房睡吧。”将轮椅停在沙发边,云湛抬眼看向容若。
“嗯。那,晚安。”
“晚安。”
关上手边落地灯的开关,云湛在黑暗中将自己挪上沙发。朝着房门紧闭的卧室方向,静静闭上眼。
已经忘记有多久没有在午夜之前上床休息的习惯了,当清晨云湛从浅眠中醒来时,竟觉得这一觉睡得特别长。
反手探向被下的腰部,虽然没有知觉,但已经不像昨夜那样冰冷僵硬。只是,胸口传来的熟悉的疼痛,让他不自禁地皱眉。几乎每天早晨都会发作一次的心悸,这段时间以来,持续的时间竟越来越长。伸手抚住心口的位置,云湛望了一眼被容若挂在衣架上的外套——他的药,还在上衣口袋里。
“你也醒了?”侧方传来开门声,紧接着,低柔的声音响起。
转过头,云湛看着倚在门边的容若道,“你起得很早。”
“习惯了。”容若穿过客厅,一边拉开与阳台相通的玻璃门前的窗帘,一边问,“昨晚睡得好么?”
“还好。”不着痕迹地放下捂在胸口的手,云湛撑着身体慢慢坐起来。
下了一夜的雪,终于停了,光线从玻璃中透进来,室内一片明亮。
“我去做早餐。”
“嗯。”
从冰箱里拿出鸡蛋,等待平底锅内的油慢慢升温的空当,容若困乏地按了按额角。
并不是她今天起得早,事实上,她是几乎一夜没睡。想到与自己仅一门之隔的客厅里睡着云湛,她不禁想起从前那个让自己依偎着度过每个冬季的温暖的怀抱,一夜辗转反侧,直到凌晨才浅浅地睡去。
在锅沿敲破蛋壳,她摇头自嘲轻笑——回忆终究不过是回忆。
手指稍一用力,蛋黄混和着蛋清,掉进锅里,响起热油炸开的声音。
才将自己移到轮椅,便听见厨房里传来一阵金属落地的声响,夹杂着隐隐的抽气声。云湛迅速来到厨房,正看见容若捂着右手手背,皱眉吹气,锅铲掉在一旁。
“怎么了?”他转动轮椅上前。
“被烫了一下。”露出被跳起的油滴烫红的手,容若关上电磁锅的开关。
立刻握住她的手,看了看,云湛抬眼问,“家里有药膏么?”
“……有。”怔了怔,看了云湛一眼,容若最终默默地抽回自己的手,“我去找。”说完,从云湛身边擦过,快步离开厨房。
将手收回,云湛听着脚步声远去,垂下眼睫,扶好刚才来不及摆正的双腿,静静地坐在轮椅里,眉宇间,淡淡的落寞若隐若现。
……
靠在阳台上,直到黑色的汽车渐渐驶离自己的视线,容若才转身进屋收拾餐桌。
那双手,透着微凉,却有着一如从前般的令她安心的力量。只是,现在的她,不需要,也不能要。
只不过是一份肌肤上的熟悉的触感,便几乎能够让她沉溺,这样的情形,让人心慌。
“听说你前晚和容若住在一起?”下了飞机直接回公司上班后,高磊第一时间推开总裁办公室的门。
“合约谈得怎么样?”抬头看了来人一眼,云湛重新埋首批阅文件。
脱去西装外套,高磊随意地坐下来,“对方表示,能和云氏合作是他们的一次重要机会,为此,在总体价格方面他们愿意再让5%,并希望今后能有更多的合作机会。”
“云氏的名气固然重要,但由你亲自前往谈判的作用更大。”放下笔,云湛靠在椅背上,语调轻松,“如今在外界,你这个副总裁已经成了云氏的代表,而公司内部的事,你平日经手得也比我多。这倒省去了今后可能出现的麻烦。”
“今后?麻烦?”高磊狐疑地坐直身体,看着坐在宽大办公桌后的人,“你指的是什么?……我事先说好!当这个副总已经够我累的了,如果你有把全部担子都推给我、自己图得一身轻松的打算,那我劝你趁早死了这份心。”
“云氏也有小昕的一份,你可以权当帮她打理。”云湛看向一脸警惕的好友,淡笑道。
“……我说!你该不会真有那个打算吧?!”高磊难得的皱眉。依他对云湛的了解,没有边际头绪,或者没有意义的话,他是很少会跟他讨论的。
“今后的事,现在哪能说得准。所以,这也并不是没有可能。”微闭着眼,云湛的语气是少有的漫不经心。
“……得了!我怎么感觉这事越说越真了?”站起身,高磊拿上外套,“我还是先回去工作好了,总裁大人。”说完,他摆了摆手,离开办公室。
门被轻声带上,云湛睁开眼睛,黑眸中一片沉静幽深。
他从二十四岁开始正式接手云氏,六年的时间,公司在他的带领下不断累积巨大的财富和声名。要主动放弃云氏,这对他来说是从来没有想过的。只是,自从那次绑架事件发生以后,他便清楚地知道,很多时候,意外是难以避免的。倘若有一天,当某些因素已经不再允许他不放手时,他必须得事先找到能够继续成功接管公司一切事务的人——而高磊,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25
“你准备好了没有?”晃着手里的皮包,容若站在“蓝夜”的门口催促着还在柜台里收拾东西的人。
看了一眼渐暗的天空,又看了看表,她一边把“暂停营业”的牌子挂上,一边扬声道:“已经四点了,如果你再不快点,估计我们就要摸黑上山了。”
“来了!”何以纯从柜台里探头出来,“等我锁好抽屉,再上个厕所。”
无力地望了望天,容若叹气,“女人事多!”
“难道你不是女人?”何以纯好笑地走出来,绕进洗手间之前反问她。
“废话少说!给你两分钟,我到外面等你。”
拎着包,踏出店门的同时,手机铃声叮叮咚咚地响起来。
云湛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你在哪里?”
“店里。正准备出门。”容若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怎么?找我有事?”
“没有,只是路过,顺便过来看看。”
“……”容若闻言,下意识地抬起头,正看见云湛的车从街角转出来,平稳地停在她面前。
“要出去么?”降下车窗,云湛看着眼前穿着白色长风衣、综色皮靴的容若,微风中,及背的波浪长发轻轻飘动。
“是啊。”容若上前一步,道:“我们要去法源寺。”
云湛看了看腕表,“现在?”
“趁今天有空,以纯要还愿。过两天又是圣诞,恐怕到时更忙,没有时间。”
说话间,何以纯已经走了出来,锁上店门。
“我们要走了。”容若挥挥手。
“路上当心。”
“嗯。”
白色的小车从黑色的奔驰边驶过,向反方向行去。
进香许愿过后,容若与何以纯坐在寺庙旁边的素菜馆内,无奈地看着窗外的瓢泼大雨。
“早就叫你动作快一点。现在好了,这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
“喂!大小姐!你还好意思说?如果不是你坚持留在这里吃素菜,我们现在早就回到市区了。”
“那现在怎么办?”容若看了看店内的挂钟,“七点多了。恐怕再晚一点,下山都困难。”
“反正天已经黑了,晚不晚也没什么区别。”何以纯托着下巴,望着窗外的夜色。
“估计一时半刻也不会停雨,总归是要淋雨的,早淋和晚淋也没什么区别,你说对吧?”说完,容若站起来。
无力地翻了个白眼,“嗯,有道理。”何以纯穿上大衣,两人一起走出店门。
坐进车内,何以纯散开滴水的湿发,斜眼看着副驾驶座上同样狼狈的人,“我就知道不该听你的谬论……”
穿着高跟鞋在雨中跑到五十米之外的停车场,不但头发湿透,就连脸上也全是雨水,而且,连带她新买的羊毛大衣也跟着遭殃。
“请先打开空调,你再慢慢抱怨也不迟。”容若一边擦干脸上的水渍,一边说。
“回家后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洗热水澡。”脱掉外套,何以纯发动车子踩下油门,往山下开去。
车子在环山公路上平稳地行驶,空调出风口里吹出温暖的风。容若擦掉窗上雾蒙蒙的水汽,望着外面的漆黑一片,道:“开慢一点。”
“嗯。”何以纯点头,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虽然开车技术不差,但这却是她第一次在这么黑的雨夜里开车,而且,走得还是狭窄的环山公路。几个小时前开车上来的时候她就注意到,由于山上温度低,路边仍有前两天下雪后残留下来的零星雪渍,使得她更加小心驾驶。
仪表盘的指针在20km/h处左右摆动,容若靠在椅背上笑道,“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开回市区。”
“来的时候用了一个小时,估计回到家也得十点以后。”
何以纯的话音刚落,一直将手放在空调出风口附近吹风的容若突然“咦”了一声。与此同时,何以纯也感到了不对,两人对视了一眼,车子就已经慢慢停了下来。
“熄火了?”看着何以纯试着转动钥匙,却徒劳无功,容若不由得坐直身体。
“……好像是的。”何以纯凝着眉。
又试了一次,仍旧只听见马达空转的声音,她转头看向容若,“怎么办?发动不了。”
“我怎么知道。”无奈地苦笑,容若重新重重倒回椅背。
车子罢工,在下着大雨的夜里,在这种僻静的半山腰上,不能不说是件倒霉至极的事情。
“先等着看看有没有车上下山吧。”她叹了口气。
没有了空调,她突然觉得有些冷了。
温暖的卧室内,佣人端着晚餐进门。
“几点了?”放下手中的杂志,云湛问道。
“八点过一刻。”
云湛撑着身体移动了一下。
将餐盘放在床头柜上,佣人又拿来一只软枕,垫在他的腰后,“小姐刚才打来电话,听说这边天气不好,叮嘱您早点休息。”
“……嗯,没事了,你先出去吧。”
“是。”
侧头瞥见床头的手机,云湛伸手拿了起来。
“没人接。”容若听着手机里的忙音,摇头,“不知道她和杜凯之跑到哪里去了。”
“那再找别人吧。”
“嗯……”容若低着头,翻着通讯录。
当云湛的名字突然跃到眼前时,她顿了顿,手指继续按着向下的键,屏幕往下滚动。
事实上,在等了近十分钟,确定不会有人经过后,她们决定打电话找人帮忙。而在拨出第一个电话时,她想到的不是田玉,而云湛!只不过,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便被她迅速地压了下去。
“这种天气还得被我们叫到郊区的山上来,虽然我很感激将要来接我们的人,但还是忍不住同情那个倒霉的‘他’。”何以纯开玩笑地说。
容若轻笑一声,找到叶凌秋的名字,刚要接通电话,手机已经先一步响了起来。
“救星!”何以纯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来,笑着叫道的同时,却看见容若瞬间呆愣的表情。
“怎么不接?”她奇怪地问。
盯着屏幕上闪烁着的名字,容若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竟真有这么巧的事!——在她想到,并需要他的时候,他的电话就来了。
“喂。”她的心跳变得有点不规律。
“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寂静的空间里响起,带着些微低凉,却令她感到异常温暖。
……
沉默片刻,容若终于放松身体,慢慢靠向椅背——此刻电话里传来的声音,竟如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抚过她之前因为寒冷而紧绷的神经。
扭头望着黑沉的夜,看着不断敲打在玻璃窗上的雨滴,优美的唇边逸出一丝淡淡的微笑,明眸下是沉静似水的柔和。
“……我们被困在山上了。”
在这样的巧合下,她相信,有些事是注定的。
五十分钟后,当对面车灯照过来的时候,容若忽然觉得,周围仿佛一下子变得平静无比,在寒冷冬夜里涌动着的莫名暖意令她异常安心。
从山顶调头回返的车挨着她们并排停下,车窗降下,昏暗的光线中,云湛的侧脸模糊不清,容若快速拉开车门,坐进后座。
“你的车,我明天会打电话叫人来处理。”下山的路上,云湛对副驾驶座上的何以纯说。
“麻烦你了。”何以纯转头笑道。
“不客气。”
车子行驶得平稳匀速,然而环型的山路却仍给云湛带来一波又一波的晕眩。他侧头瞥了一眼从上车后就一直沉默着的人,然后静静地闭上眼睛靠在椅背里休息。
他庆幸自己打了那个电话,同时也知道,即使自己不来,她们最终仍能找到别人帮忙。只是,他由衷愿意并希望,那个接走容若的人,是他。
有一种心痛的感觉,在身体里渐渐蔓延开来。容若转过头仔细地看着身边正闭目养神的人,即使车内太暗,看不见,她也清楚地知道,此刻他的脸色有多差。
刚才,她打开车门的时候,车内的灯跟着亮起,她看见云湛转向自己的疲倦憔悴的脸;看见他的下半身被很厚的毛毯严严实实地裹住;看见他的腰后明明垫着柔软的靠垫,却仍吃力地用手支撑着身体;也看见当她们坐进车内时,车子几不可见的震动给他的眉间带来的纠结……也许她早该想到,在这样的天气里,他会有多么辛苦。可是,仅仅一通电话,便让他在正常时间之内赶来。
——这就是你爱一个人的方式么?为何从前我却从未感觉到?
开上平路,车外光影变化,容若看着他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的阴影,在心里默默地问。
问他,也问自己。
路上,她听到司机说,通往她和何以纯家的街道在堵车。没等何以纯答话,她先开口道:“直接去别墅吧。”
云湛的眉尖蹙起得明显,她在心底计算时间。第一次觉得,距离回别墅还需要的十五分钟,竟是如此的漫长。
直到车子停在车库里,云湛才睁开眼睛。
他转过头,淡淡地吩咐等在车门外的佣人,“你先带她们进去。”
看了云湛一眼,容若率先下车,拉着何以纯一同随佣人先行进入室内。
直到脚步声消失,云湛才慢慢放松一直紧绷着的手臂,身体几乎不受控制地向一边倒去。
没有能力自行坐上轮椅,他任由司机半抱起自己,离开车子。
“原来,他就是那个我说的‘倒霉’的人。”洗完澡,何以纯上床,和容若躺在一起。
“嗯。”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容若摸着睡衣的蕾丝花边,盯着天花板。
自从被佣人带进客房以后,云湛便没再出现。而就在刚才,佣人送来两套睡衣,竟是她从前穿的。
她没想到,在这里,居然还能找到过去生活的痕迹。
“他连你的衣服竟然都还留着。”像是知道容若在想什么,何以纯突然轻轻叹气。
笑着转过头,容若看着她,“看起来,好像你比我还感慨。”
“我是感动。”翻了个身,何以纯轻声道,“当他今晚出现的时候,在那种情形下,我觉得你幸福得能让所有女人嫉妒。”
一怔,容若继续开玩笑,“也包括你么?”
“我说正经的!”何以纯叹气,“任谁都看得出来,他的情况有多糟。你不担心么?”
“……你不困么?”
“铁石心肠!”
“睡吧。”
“……”
26
深夜。
云湛平卧在床上,修长的手指紧紧按在胸口,吃力地喘息。
也许是之前身体撑到了极限,如今,后背的抽痛已经由一整片的麻痹所取代,竟令他连抬起手拿药都做不到。
黑暗中,他清醒地听着自己沉重的喘息声,同时,也听见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
本以为是每晚进来帮他翻身的佣人,却意外地没有听到进屋的脚步声——来人似乎只是停在了门口。
云湛慢慢睁开眼,不期然,看见倚在门边的那抹纤细身影。
容若的手还握在门把手上。借着走廊照进的微光,她看见床上的人将脸转向自己的方向。
“……还没睡么?”她用极轻的声音问。
“嗯。”黑暗中,云湛皱眉低低地喘了口气。
一阵沉默之后,像是意识到自己此刻举动的突兀,容若动了动唇:“……没什么事,我只是来看看。”她朝隐没在阴暗中的云湛望了一眼,慢慢退出门去。
“咔”门被重新关上。
安静的走廊中,容若轻轻靠在门板上,盯着光洁的地板,若有所思——她终究无法停止对他的关心……
房间里,云湛对着一室黑暗,静静闭上眼,压在心脏处的手,渐渐放松。
“真想不到!你居然就这么跟我一起回去了!”
“那我还要怎么办?”望着计程车外快速后退的风景,容若问。
“不过,说起来,我也想不通。”何以纯偏着头,神情疑惑:“以云湛的职位,他有必要这么辛苦么?”今天一早,等她们起来的时候,云湛已经早一步出了家门。而更重要的是,明明昨晚他看起来还是一副憔悴疲倦的样子,可第二天照样在九点之前前往公司。是否男人工作起来,都是这副拼命的架式?
“他一向是这样的。”容若的声音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但此刻,她的眼前确实不自禁地浮现出云湛苍白削瘦的脸。
工作狂——这个词用在那个男人的身上,恐怕一点也不为过吧。容若在心里暗想。只是……以他如今的状况,却还一如往常地为公事费心费力,难道说,习惯的力量真的如此强大么?
她将脸转回车内,按了按隐隐作痛的额角,同时在心里暗自嗤笑:这就是一晚没睡的代价。
“明天圣诞,你怎么过?”
“陪你。”容若回答得干脆。
“拜托!”何以纯翻了个白眼,“你可以自己算算,大学过后有多久没和我一起过圣诞了。现在怎么能说得这么理所当然?”
“正是因为久到连我都快忘记了,所以如今才‘理所当然’要陪你。”
“还记得上次是怎么庆祝的么?”
“喝酒,狂欢。”
“那这次呢?”
“一样。”
音乐电台里放出的《EVERYHEART》回荡在车内,车窗轻轻降下一道细缝,立即有冷冽的空气钻进来。容若双手交叉枕在脑后,闭上眼睛,似睡非睡。
“湛,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听到云昕清脆的声音从遥远的电话那端传来,云湛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
“我给你买了礼物,明天回家带给你。”
“嗯,好的。”
“其实她根本已经乐不思蜀,不想回家。”高磊的声音插了进来,显然是用了分机。
“你好意思说我?明明每天和宝宝玩得不亦乐乎的人是你。”云昕立即反驳。
云湛靠坐在床头,低声浅笑:“既然假渡得开心,何必急着回来。”
“不行!这家伙把公司丢给你一个人怎么可以?你这几天还好么?”云昕轻声问。
“嗯,不用太担心。”
“湛,你有没有发现她有未老先衰的趋势?操心的事比谁都多。”
“呵。”云湛只来得及笑了一声,电话那边便传来意料之中的嗔怒声。
静静地等待那边安静下来的空当,云湛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十一点整。这个没有雪的圣诞节,即将过去。
“湛,我们明天下午的飞机,到时见。你早点休息。”
“嗯,明天见。”
挂上电话,云湛依旧斜靠在床头。除了在容若家度过的那一晚,他几乎没在十二点之前入睡过。
今夜,也不例外。
“……少爷。”
门被轻轻敲了两声,不等他回应,便被推开。
云湛应声转头——门边,除了垂手而立的佣人,还有斜斜倚在门框旁的容若。
“云湛,圣诞快乐!”容若一边脱下大衣,随手丢在地上,一边脚步不稳地朝床边走去。
“你喝酒了?”看着那张泛着浅红的脸,云湛皱眉。
在床边停下,侧着头想想,容若用手指比了比:“……一点点。”
伸手扶住她不稳的身体,拉她坐在床上,云湛转向门口吩咐:“泡杯醒酒茶来。”
他抬手掠起容若垂在脸颊边的凌乱发丝:“喝了茶,就去休息。”
“我不困!”皱着眉摇了摇头,容若蹬掉脚上的高跟鞋。
“……云湛。”她突然转过身子,眼神迷蒙地盯着对面那双沉静幽深的眼,“你都还没跟我说圣诞快乐。”
云湛扶住她的胳膊,无奈地叹了口气,“圣诞快乐。”也许,真如她所说,只喝了‘一点点’酒,但如今看她的神情,他可以肯定,她已经醉了。否则,倘若换作平日的容若,又怎会以这种语气跟他说话?
“那……你有没有准备礼物?”甩甩头,摆脱晕眩,她继续不依不饶。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你都会给么?”
“嗯。”
得到保证,容若轻笑:“让我想想……”
“你可以明天告诉我。”伸手接过佣人端进来的茶杯,云湛递过去,“先喝了它。”
“唔……不喝!”容若皱起脸,用手挡开。
云湛轻叹一声,对着佣人道:“你先出去吧。”
“你……”容若突然定定地盯着云湛,然后伸手抚上他的脸,“为什么每次见到你,你的脸色都这么差?”不复清澈的眼底,除了迷蒙,还有一点点心疼在静静流泄。
看到这样的眼神,云湛身体一僵,他闭了闭眼,反手握住那只在自己脸上流连的手,“你醉了,去休息吧。”
“……为什么连嘴唇也没有颜色?”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容若皱着眉凑上前。
“你……是不是很辛苦?”她几乎趴在云湛的胸前,长而翘的睫毛在云湛眼前上下闪动,两人的脸近在咫尺。
“不会……”鼻间袭来淡淡的酒味,混合着熟悉的清香,云湛静静地看着那张精致的脸,极轻的两个字从口中逸出,带着暗哑。
“是么。”一抬眼,便望进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中,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容若抓紧了手底的被单,缓慢地将唇印上去。
……微凉而柔软的触感让她不自禁地环住云湛的肩膀,再熟悉不过的气息混合着遥远的记忆如同潮水般铺天盖地涌来,容若闭上眼,带着模糊的思维,深深地沉溺。
当那张饱满优美的唇印在自己的唇上时,云湛的心狠狠一窒。
——她果然是醉了。
微醺的酒气中,他的眼前闪过多年前那个倒在自己怀里的宁静女子;闪过她平静的眉宇,温雅的笑容,柔顺似水的眼神。
时隔两年,他与她,再一次肌肤相接,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眼底滑过深沉的幽黯,然而,肩颈及唇边的温度却让他下意识地渐渐收拢手臂。
同样的温暖和柔和,即使隔着意外和怨怼,隔着七百多个日夜的分离,仍然未曾改变。
“……我想到我要的礼物了。”从云湛的怀里坐起来,模糊不清的笑容在容若的脸上浮现。
“给我一个婚礼。”
“……”
“……我们结婚吧。”
这一刻,容若的眼神迷离,竟分不清是醉是醒。
27
容若躺在宽大的床上悠悠醒来,睁开眼的同时,按住眉心轻轻呻吟。她不懂,明明宿醉是这样痛苦,为何还有那么多人宁愿夜夜醉酒到天亮。
额际的隐痛还在继续,她环视此刻身处的卧室,渐渐皱眉——这是云湛的房间。
白色的被单与床罩,枕边还隐隐残留着清爽干净的男性气息。容若侧过头,下意识地将脸埋在松软的枕间,闭眼呼吸。
昨晚,她与何以纯从酒吧狂欢庆祝出来后,她竟鬼使神差般坐着计程车来到云湛的别墅。然后,她在云湛的床边和他说了很久的话……这些,她都记得。只是,最后自己为什么会睡在他的床上?她却完全没有印象。
起床的时候,容若看着自己身上的睡衣愣了愣,狠狠地摇头甩去晕眩,披上早已摆在床边的睡袍。
窗外一片明亮,冬日的阳光带着一丝清冷,斜斜地射进房内。
容若看着浴室镜中的自己,好半晌,失神地抚上柔软的唇瓣——昨晚,她与云湛接吻了。
也许,无法记清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但她很清楚地知道,在自己半醉半醒间,他们接吻了
对着镜子,讥诮而无奈地掀起唇角。她竟无法肯定,当时的自己,究竟是清醒多一些还是迷糊多一点。
还有最后,她似乎对云湛说,“我们结婚吧”……
是真心,抑或是酒醉兴起?她也不能分清。
容若竟说要和他结婚……
云湛陷在轮椅里,黑发在阳光中被染上淡而眩目的金色,平静的眼中,深不见底。
倘若她是清醒的,那么,自己一定会答应她。云湛在心里默默地想。只是,她醉了。
说完那句话,她便趴在他的胸前,昏昏沉沉地睡去。
——酒醉后的话,又岂能分出真假?这样特殊的圣诞礼物,即使他愿给,她也未必真愿接受。
“今天天气很好。”双手插在睡袍口袋里,容若靠在门边,望着淡蓝的天空。
“你醒了。”应声回头,云湛点了点头,侧脸在阳光下俊美无俦。
容若低下头,轻声道:“昨晚……”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两个字出口后,她又犹豫着停下。
云湛看向她,静默地等着。
“……没什么。”忽地笑着摇头,容若抬起脸来,“希望我喝醉酒的样子不会太难看。”
“我有点饿了,去厨房看看有没有东西吃。”没等云湛接话,她又径自说着,转身走回客厅。
昨晚的事,她都记得,只不过一切都当作没发生过么?
云湛淡淡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神色索然。
“……这么说,你们有进展喽?”
“这不能算吧。”坐在床上,容若握着话筒,声音低沉。
“你昨晚睡在他房间,那……”
“喂!少乱想!”容若无奈地叹气,“昨晚他睡客房。”这也是后来佣人告诉她的,睡衣也是云湛吩咐佣人帮她换的。
“唉,早知道就不和你一起过节了,那样说不定你们进展更大。”何以纯在电话那边窃笑。
“呵,“容若仰面躺倒在床上,轻声低语:“如果没和你喝酒庆祝,那么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什么意思?”
“……你知道么,我昨晚,竟然说想和他结婚。”
“真的?那他怎么说?”
容若淡淡摇头,“不记得了。”关于那之后的事,她全都记不起了。
“再说,这是醉话,又有谁会当真。”她低语。这句话,不知是说给何以纯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那……如果云湛他真的答应了呢?”何以纯试探地问。在她看来,这并不是不可能的。
容若怔了怔,才幽幽笑道:“你说,如果我真的嫁给了他,到最后会不会舍不得离开他?”
“能够留在爱人的身边是多么好的事!尤其是,当那个人也爱着你的时候。”何以纯轻叹。
“你又要开始说教了么?你明知我已经无药可救。”
“……那么,如果他愿意,你是否会嫁给他?”
面对窗外的残阳,容若闭上眼,缓缓道:“我想,以这种最亲密的姿态突然离开,带来的伤害才会最大吧……那么你说,我会不会答应呢。”
“你确定,这是你全部的理由么?难道,在你的私心里,就不愿意么?”
“……”面对如此直接的质问,容若选择了沉默。
私心里?
倘若她私心里不愿意,昨晚又怎么会说出那种话呢?
只是,如今她却令自己陷入两难的境地。她真的怀疑,最终有一天,她会深深沉溺在对云湛的爱里而无法离去。然而,倘若真是那样,她这样一个当初被他绝决地抛下的人,岂不是真的太低贱?
所以,她宁愿云湛将昨夜的一切只当作一场酒后乱语。
门外,一双深黑黯淡的眼。
云湛的脸陷在鹅黄的灯光下,显出无限苍白。略微低垂的眼睫掩盖了所有的情绪,只有骨节均匀修长的手紧紧地按在胸口上,神色间,却是一片深不可测的平静。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转过脸的同时抬了抬手,成功地阻止了佣人的出声。
房间内,仍有断断续续的语言传出。深色的轮椅缓慢地从那道未关紧的门前滑过,留下深深的寂静。
原来,这就是容若的真正目的——
将她当初被离弃的痛毫无保留地还给他。
陷在轮椅中,云湛强迫自己将手从跳动得微弱且毫无规律的心脏处移开,微闭上眼,逐渐加重喘息,与此同时,浅色的唇边却逸出一丝极淡的笑,似有若无——他终究迎来了真相揭开的这一天。同时,却也可笑地发现,即使早有准备,自己似乎仍旧无法承受此刻胸口的痛。而这种痛,正在愈演愈烈。
一下又一下,费尽力气般呼吸,窒息般的疼痛仍然迅速蔓延开。云湛努力睁开眼睛,眼前闪现的那张清灵的脸却又迅即为心脏带来一阵更为强烈的痉挛。一波波的眩晕侵袭而来,他视线模糊地了瞥一眼近在手边的药瓶,最终放弃支撑已经无法平衡的身体,无力地陷入深沉的暗黑——
空旷狭长的医院走廊里,容若坐在长椅上,第一次发觉,这个冬天是这样的寒冷。
纵使紧紧环抱住双臂,她依然在瑟瑟发抖。
她不记得此刻坐在对面的云昕是何时来的,也忘记自己在这里等了多久。脑中唯一清楚的,是当她在卧室里被门外的喧闹声惊起时,云湛已经陷入了昏迷。
——深度昏迷。
救护车赶到的时候,她听见一个医生这样说。
当看见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时,一股很深的恐慌将她牢牢包围,以至于一时无法反应,究竟为什么会这样。
而此刻,云湛正在她身后的门里,她却不被允许进入。
远远的有脚步声传来,一下一下,回响在安静得可怕的回廊上。
容若寻声转头,对面坐着的云昕也在同一时间起身。
“怎么样?”云昕迎上刚从医生办公室里出来的高磊。
“别担心。医生不是说了么,他已经没有危险了。”拍了拍妻子的肩,高磊的脸上带着一丝凝重:“目前,他需要静养,医院只允许留一个人下来陪护,所以,你们先回去,我留在这里就行了。”
“不行。”云昕摇头,“我在这里等。……容若,你呢?”她回头看向一直坐在长椅上的容若。
深呼吸,容若站起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却被高磊抢先一步:“你坐了几个小时的飞机,容若今天也累了。先回去休息一晚,反正湛一时也不会醒,你们明天再来。”说完,他看向容若,“放心,有什么事我会通知你们的。”
云昕犹豫一下:“那……你记得,有状况要立即打电话来。”
“嗯。乖,快回去吧。”
点了点头,云昕转身:“容若,走吧。”
皱着眉向身边紧闭的病房门再度看了一眼,容若无言地点头。
待两人离去后,高磊轻轻推开加护病房厚重的门,站在隔间里,隔着玻璃看着安静地躺在床上的云湛。
他的心脏病已经恶化到心力衰竭——适才医生的诊断清晰地回荡在耳边。
未免引来过度的担心,这件事他暂时没有告诉云昕和容若。
只是,云湛的情况为何会逐渐严重到这种地步?而他,时时在他身边却毫无所觉?
凝着眉,明显的忧虑刻在高磊的眼底。
“云先生,心脏病最忌过度劳累和受到刺激。特别是你现在的情况,如果条件允许,我建议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你最好充分静养,这样有助于病情的好转。”
清早,医生在为苏醒后的云湛做完例行检查后,仔细地交待了一番,方才离开。
高磊靠在窗台边,神色严肃地看着仍显虚弱的云湛,“医生的诊断,Ⅱ级心力衰竭。”他顿了一下,见云湛的神情依旧淡然,没有变化,便接下去道:“病情恶化,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自己应该早就感觉到了吧?”
收回望着窗外的视线,半躺在病床上的云湛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并没回应,只是慢慢闭上眼,眉宇间一片疲惫。
“……你再休息一下吧。”低低叹了口气,高磊走上前为他调整床头的高度,“我已经通知云昕和容若,大概她们过一下就会到了。”
听到容若的名字,放在被子下的手微微一紧,云湛重新睁开眼睛。
“高磊。”
“……什么?”刚要离开病房的修长身躯被突来的声音唤住,高磊回过头。
“诊断的结果,不用告诉容若。”陷在雪白的枕被中,云湛的眼晴幽深而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
高磊不解地挑眉,“为什么?”
“……照我说的做吧。”云湛的声音中满是倦意。
直到脚步声随着病房门被关起而消失后,他才将脸转向窗外的方向。
隆冬,连阳光都显得微弱单薄。
清冷的空气中,枯枝在风中轻轻晃动,投在云湛深沉的眼底,映出一片萧索——
温暖的病房中,容若穿着淡紫色的毛衫静静地坐在病床前,专心削着水果。
虽然低着头,但她仍能清楚地感觉到云湛此刻盯着她的视线。只是,她不语,任由静谧在空气中流淌。
光线照在那张被垂下的发丝隐隐遮住的侧脸上,显得沉静安宁。不知过了多久,云湛似乎有些疲倦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一片深沉幽静。
“容若。”他叫她的名字,声音微微低哑。
“嗯?”低头应了一声,她没有抬头。
“圣诞礼物,你还要么?”很轻很淡的问话,却让容若的手微微一顿。
她抬起眼,正对上云湛的目光,深不见底,看不见情绪,却恰恰是每一次都让她深深陷落的眼神。
云湛的声音低而平稳,他缓缓说道:“这是我对你的允诺。所以,如果你愿意,我们结婚吧。”
“啪!”
削了一半的苹果皮掉在地板上。长长的睫毛掩盖不住容若眼里的震动,她动了动唇,却最终只是怔怔地看着半躺在雪白病床上的人。她没想到,云湛竟真会兑现那夜的许诺。更没想到的是,“结婚”这两个字,当从云湛的口里说出来的时候,带给她的撼动竟是这么大。
“需要考虑么?”云湛深深地看着眼前一脸震惊的人,淡色的唇角轻轻抬起,“我等你的答复。”眉间唇边,似乎有无尽的耐心。
病房套间的浴室里,容若扭开银色的水龙头,在流水的哗哗声中,她抬头看着镜中的自己。
结婚……
她默念着这两个字,有片刻的失神。
说不清此刻心里是甜蜜还是苦涩——成为云湛的妻子,无论是私心或是另有目的,此刻,都牢牢地攫住她的神经。只是,她在幻想,倘若这是在两年前,在一切都未发生的情况下,她应该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吧。
然而,这也只不过是幻想——那种单纯的幸福,已经不能再存在了。
望着镜中正在苦笑的自己,她缓缓闭上眼睛。
走出浴室的时候,她深吸一口气,对着云湛深黑的眼眸,轻声道:“我愿意。”
……不需要考虑,她愿意。
即使时至今日,嫁给云湛,仍是她心底最深切的愿望。
同时,也是她最沉重的悲哀。
云昕推开厚重的雕花大门,探头望向轮椅上的云湛:“宾客差不多都到齐了,准备开始了,可以吗?”
“嗯。”对着镜子,云湛整理颈上的领结。桔色的灯光遮掩住他略微苍白的脸色,只剩下完美的脸部轮廓和线条。
“磊呢?”注意到伴郎不在,云昕问道。
“他……”
云湛的话未说完,高磊已经快步越过云昕,走进室内,带着一脸严肃。
他没回头,低声说,“小昕,你先出去看看容若准备好没有,我有话和湛说。”
“……哦。”云昕一愣,直觉高磊的表情不对,看向云湛,又见后者点点头,只好再出声交待一句,“你们尽快,别误了时间。”说完,才顺从地离开,并关上门。
等到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人时,高磊立在门边,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一眼扫过他手中捏着的纸,云湛转过轮椅,淡淡地:“戒指取来了?”
“不单是戒指,我还无意中发现这个!”烦躁地松开领结,高磊皱眉。如果不是他帮云湛去家里拿婚戒,他也不可能有机会看到当初征信社送来的有关容若的调查报告。
“容若的失忆是装的,对不对?”他重重地叹气,“你早知道她的假装的。”
“是。这很重要么?”云湛反问。
“她有什么目的?她这样做,一定有目的,对吧?”也许是习惯了商场上的尔虞我诈,自从知道容若假装失忆后,他便立刻产生这样的想法,并且他相信,这一次,自己的感觉不会错。而云湛思考的时间比他更长,他能想到的,他也一定能。
云湛有些自嘲地抬起嘴角,“她想报复我。”既然高磊猜到,他也不想隐瞒,“她会以最亲密的姿态,从我身边离开,用来报复当年我对她的离弃。”前一句,是容若的原话。说这句话的时候,云湛的胸口仍旧一阵闷痛。
一阵静默。
高磊似乎没想到,这样直接地面对着容若的意图,云湛居然能够如此云淡风轻。
“为什么不告诉她,当初是因为云昕怀孕。”
“在我看来,没有必要。”
“为什么?”
“高磊,”云湛沉沉地问道,脸上的表情平静而认真,“如果是你最心爱的东西,你是否会想凭自己的力量,亲自保护它?”
“当然。”
“当初我也是这样想。”云湛的眼神看不出是淡漠或是悲哀。
如果说,云昕的怀孕,导致了她最终被选择。那么,让他毫无犹豫地作出选择的原因,恰恰是容若。为了换回她,他愿意付出所有的东西,包括性命。也许,这也可以理解为可笑的男性尊严和骄傲。
“可是,我却没有做到。”是他太过自信和笃定,才会导致那样的结果。
高磊垂下眼,云湛继续说道,“其实,不论理由多么充分,早在我选择云昕的那一刻,我就已经伤害了容若。”
他很清楚,理智与情感,有时候并不能达成一致。在他无意中听到容若与何以纯的通话后,他在医院的病床上想得很仔细,也完全能够理解容若对他的怨恨。
“我不习惯为自己辩解,况且,我确实亏欠了她。”是他让容若生死一瞬,单单这一项,便已经是致命的错。
云湛望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转动轮椅,“时间到了,我们出去吧。”
“可是……”高磊皱起眉。明知终会到来的伤害,他实在不愿见好友这样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高磊。”停下动作,云湛的脸上一片淡然的坚定,“这是我的婚礼。是因为那次事故而迟到了两年的婚礼。而你,今天是我的伴郎。”
门被打开的同时,楼下大厅的乐曲隐隐传来,带着悠扬的喜悦。
夜,冷峭。
然而,所有的寒意都在这一晚的云鬓香影中消失殆尽,琉璃光影中,倒映着一场盛大完美的婚礼。
拖曳着无肩及地的白色礼服,用紫色薄纱结成的花朵在容若白皙的颈边静静怒放。
此刻,原本喧闹的大厅里一片安静。轻扬的乐声中,容若站在云湛的身边,在众人的注视下,她有一瞬间的迷晕。微微侧头,灯光下云湛俊挺的侧面,在她的眼中突然变得有那么一丝的不真实。
——今天,她竟真的成为他的妻子。
耳边司仪的话唤回容若的思绪,她转过身,同一时间,左手被云湛握住。
握着那只修长温凉的手,一阵淡淡的暖意从指尖漫延开来,容若对上云湛的眼睛,然后,无言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无名指上被套上璀璨的钻戒。
一刹那,她陷在这一种正式而传统的仪式中,竟觉得,从此以后她与云湛,是真真正正被牢牢套在了一起。
对着那双深邃的眼睛,容若中了咒一般,主动倾下身去,吻在那张完美的薄唇上,任由云湛的清雅气息将自己完全包围。
大厅中,一片持久的掌声。
何以纯轻轻抚过用玫瑰花装点的墙面,望着台上拥吻的二人,对着身旁的田玉笑道:“这是女人的梦想。”
田玉但笑不答。
其实,她与何以纯都知道,如今这场带给在场所有人喜悦的美好,到头来,很可能只是一个美丽的泡,也许最终,它将会被容若残忍的戳破。
而到时候,带来的伤害又将有多大?
目光落在台上那个集所有光芒于一身的男人身上,田玉不忍去猜测。
结束了婚礼,当容若跟随云湛回到别墅后,她才突然意识到,既然成了夫妻,自然从此得过夫妻间的生活。最基本的一件事便是,他们要睡在一间房的一张床上。
洗完澡从浴室出来的时候,云湛正靠在床头看杂志,容若掀开被子,动作僵了一下,才放轻动作坐上床,带着一点小心翼翼。
她在床边躺下,轻声问了句:“不累么?”突然觉得,也许是太久没有这样和云湛睡在一起,此刻竟让她有些不习惯。
云湛看了一眼背朝自己躺着的人,放下杂志,顺手熄灭手边的灯。
“睡吧。”他说。
一阵动作之后,一切归于宁静。
容若确定云湛已经躺下,黑暗中,她发现自己的身体仍然带着一丝僵硬和不自然。
安静的室内,只能隐约听见两人的呼吸声。不知过了多久,浓重的疲累袭来,让容若没有多余的精力思考此时此刻云湛就睡在她身边所带来的些微困窘,渐渐陷入睡眠。
迷糊朦胧中,她感到掌中传来微微的暖意,顺着温暖的气息,她下意识地放弃之前自己蜷缩着的领域,向那个刻在记忆深处的令她安心的怀抱靠去。
云湛感受着近在颈边的轻微呼吸,以及攀上自己手臂的柔软的手,唇角在黑暗中抬起轻微的弧度。
他还握着容若的左手,她的手心有微微的低凉。他知道她在紧张,从她上床的那一刻起。可是如今看来,自己还并不至于陌生到让她排斥的地步。
关于这一认知,总算让他的心里有了少许安慰。
也许今后,她会越来越习惯。
容若洗完脸,有些失神地靠在洗手台前。
一早醒来,她发现自己竟在云湛的怀里安稳地睡了一夜。干涩地道了声早安后,她动作迅速地穿衣下床,用披散在脸颊旁边的长发来遮掩自己的尴尬。
为什么要尴尬?
以前,她也曾和云湛睡在一起不知多少个日夜,常常手脚并用地缠在他的身上,安心地渡过每一个夜晚。可是如今,她发现自己竟有些害怕将会到来的与云湛的亲密相处,害怕会渐渐唤回过去的熟悉和习惯,让自己错以为,这场婚姻便真真正正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与他的关系将会延续至生命的终结——就如同昨天司仪所说:他们的婚姻将会地久天长。
可是,只有她知道,不会有所谓的天长地久,所以,她怕自己陷落在这一场注定虚空的梦境中。
然而,当她扭开门,看见云湛掀开被子的时候,仍不自主地问了句:“要我帮忙么?”
云湛将手放在腿上,只是稍微沉默了片刻,随即点头,“帮我拿条长裤好么,在橱子里。”
知道他今天不去上班,找出一条休闲的棉布裤子,容若坐到床边,犹豫了一下,试探地问,“我帮你?”
“嗯。”既然是夫妻,那么有些事是无法隐藏的,而他也不想回避。
云湛任由容若托住他的腰,自己动手褪下睡裤,双腿暴露在空气中,皮肤有些不见阳光的苍白。
腰部力量不足,要搬动没有知觉的腿套进裤管,原本就是一件吃力的事。同时,云湛也不想让自己的狼狈和吃力落在容若的眼中,并且,他也不确定自己如今的心脏是否能够承受这一连串的动作,所以,他安静地半躺在床上,由着容若帮他。只是,直到一切穿戴妥当之前,他都没有看向她。
即使想得很清楚,尴尬的感觉,仍是不能避免。
“有没有想去的地方?”饭桌上,云湛喝着白米粥,突然淡淡地问。
容若还在神思恍惚地想着自己的心事,闻声抬头,“……嗯?”
“渡蜜月,你想去哪?”
“不用了,不用去哪玩。”她想也不想地回答。
末了,又补充一句:“……我一时想不到,以后再说也不迟。”
“嗯,随你决定吧。”
“嗯,那就以后再去。”
容若低下头,挟了一筷绿海苔放进嘴里,脆生生的,带着轻微的辣味,她却好像没什么感觉,食不知味,只是机械地咀嚼吞咽,心思仍旧放在刚才帮云湛穿裤子的事上。
不能行走,不能站立,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双腿让它们动一下,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当她扶着他的膝盖,帮助他弯起腿的时候,她确定自己能够深切体会他的痛苦和无奈,所以,她几乎不用考虑地否绝了外出蜜月的计划。
早餐后,容若单腿跪在沙发上,看到窗外明媚的天空,她举步走到花园的台阶边。
沐浴在一片暖意里,容若眯着眼仰头,神情愉悦而慵懒。冬日里,这样难得的好天气,似乎更适合休闲而不是工作。
没有回头,她稍微放大声音,问着身后客厅里的人:“你放假几天?”
“我是老板,所以,无所谓几天。”客厅里传来淡淡的陈述。
难得!容若低头轻笑,转过身,“以纯说你是工作狂,难得你今天说这种话。”也许是天气的原因,竟让她的心情也跟着大好起来。
“我原以为,你只给自己一天的假。”
云湛转动轮椅,来到容若身边,此时的阳光有些刺眼,他遥遥望着前方,“我很久没放长假休息了。”这一次,正好是个机会,他也觉得有些累了。
“那就在家多待几天。”
接着他的话回应了一句,容若迈开轻快的脚步,往花园中走去。
容若弯着腰,认真而耐心十足地看着蹲在墙角边的园丁修剪花枝,时不时漫无边际地聊上两句。
浅玉、紫红、纯白,三种颜色间隔摆放开来的月季,正在灰砖矮墙下热闹地开放。
拾起地上的花剪,在面前的一株白色月季上微一用力,多余的枝叶应声而落,容若微笑:“种花养花,真是有趣的事,通常总能让人自得其乐。”
“您一直很爱花草,从前就是这样。”老园丁抬起头。
微微一怔,“是么?”容若直起身,往后退了两步,轻描淡写地略过所谓“从前”这一话题,偏头欣赏自己方才的成果。
“为什么满园的花草,偏偏那块地空着?”望向之前专属于自己的小块土地,容若犹豫了一下,最终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时值冬天,那块地的空白与此时周围的色彩缤纷相比起来,更显得突兀的荒芜。
园丁脱下手套,站起来,顺着容若的目光,“那是两年前,少爷吩咐的。”
“吩咐什么?”
“他让我不要在那里种任何东西。”
“为什么?”
“少爷没说原因。”
容若愣了愣,再次看了一眼那一片惹眼的荒疏,心中隐隐有答案呼之欲出,只是她不愿细想。
进屋的时候,佣人迎面而来。
“云湛呢?”
“少爷在书房。”
“工作?”
“是的。”
容若忍不住轻哼一声。今天是他给自己放假的第四天,却已经开始耐不住空闲恢复本性。
“少奶奶有事么?”
容若一愣,无奈地笑着摆手,“这个称呼我不习惯。你以后还是叫我的名字吧,或者,像以前一样叫我。”
“……容小姐?”佣人脸上明显露出“不妥”的表情。
“对。”反正总有一天,她将恢复单身的“小姐”身份。
往书房的方向移动了两步后,容若突然改变主意,转身拎起衣架上的风衣。
“今晚不用做我的饭,我不回来吃。”交待了一句,她踏出家门。
“新婚燕尔,怎么有空跑出来?”
“我一直都很闲。”容若靠在竹圆椅中,有些漫不经心。
“但……”
“客人来了,你快去招呼,不用理我。”打断何以纯的话,容若轻轻推了她一把,自顾自地喝着柠檬水。
何以纯站起来,哭笑不得的表情,“你似乎总是忘记自己也是这里的一份子。”
容若笑着耸肩,直到何以纯离开,才低下头盯着手中的玻璃杯,若有所思。
是谁说过,习惯是第二个上帝。可是她没有想到,对自己来说,这个上帝居然降临得这么迅速——不过短短四天时间,她竟似乎已经从内到外彻头彻尾的习惯了云湛的亲密存在和气息。当今早她又一次挽着他的手臂醒来时,已不会像前天那样带着惶惑迅速离开他的身边。反而,她莫名其妙地、清醒而安静地在云湛的怀里继续停留了近十分钟,然后,像所有普通夫妻一样,下床,洗漱,换衣。
吃早餐的时候,她看见桌上的海棠,插在水晶瓶里,带着清澈晶莹的水滴。
——那是她喜欢的花。
侧头对上云湛的眼,心下了然之余,更有淡淡的喜悦在缓慢涌动。
还有这两天总是与清淡口味背道而驰的各色餐点食物——她当然知道油盐对心脏病人的影响。
淡黄色的柠檬片在水里慢慢旋转,最终沉入杯底。
也许,不只是习惯,也许,她已经开始贪恋那一份生活中的温情,而在不久的将来,她可能会更加沉溺在那一份看似不经意的关心和宠爱中……心不在焉地转动水杯,容若在心里这样想,带着一点慌乱,无措,和茫然。
“明天我要回乡下老家一趟。”晚餐的时候,何以纯说。
“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一个星期后吧。”
“店怎么办?”
“如果你愿意守着,当然就继续开着,否则,只好暂停营业。”
容若慢慢咀嚼着牛排,咽下后,又喝了口水,才说:“交给我吧。”
何以纯接地飞快:“早上九点到晚上十一点,不要偷懒。”
“当然。”刀叉在白瓷盘中熟练流畅地来回运动,容若露出一个理所应当的微笑。
“你今天反常。”何以纯挑高了眉,眼里流动着怀疑。
“有么?”
“你对‘蓝夜’何时有过主人的自觉?”
“从今天开始,不行么?”
放下餐具,容若和着音乐漫不经心地晃了晃手中的高脚杯。
早出晚归,是否可以稍微阻止自己的陷落呢?
“从明天起,我可能会很晚回家。”容若坐在梳妆台前擦头发,从镜子里看云湛,看到他坐上床,动作不甚流畅地躺下。
“怎么?有事?”云湛拉好被子,与镜中的她对视。
“以纯回老家,我负责看店。”
“晚上几点关门?”
“十一点。”
容若走到床尾坐下,看着云湛。
“怎么了?”
“你没告诉过我。”她没头没脑地说。
“告诉你什么?”
“……这个。”伸手拿过一旁椅子上的软垫扬了扬,她又看着他被子下的脚。
如果不是刚才云湛洗澡的时候,佣人恰好进来,她根本不知道原来他睡觉的时候脚下是要垫着软垫的。而这几天晚上,他从没这样做过。
云湛怔了怔。
以前这都是佣人帮他做的,自从结婚后,夜晚时间佣人不会擅自进来,并且他们理所当然的认为工作已经由容若接替了。
“是我忘了。”他淡淡地说。而事实上,有和没有,也确实没有区别。
无言地掀开被子,容若按方才佣人教给她的方法,将软垫抵在云湛的脚上。
上床熄了灯后,她平躺着,安静中,又突然问:“通常都是夜里几点翻身?”
“……两三点。”黑暗中,云湛的声音很低,带着只有他自己才听得出的些许无奈。
许久没听见身旁的回应,他又说:“你睡吧,不用特意醒来。”事实上,他也不认为平时本没有在半夜清醒习惯的容若,能够在那个时间醒过来,帮他翻身。
仍旧没有回应,容若只是动作很轻很慢地侧过身,背对着云湛。被子挡住了她一半的脸,她在暗夜里微微皱着眉,心里有一阵很强烈的悲伤不断地涌上来,却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身旁的人。
“通常那样,你会醒么?”好半晌,当云湛以为容若已经睡着了的时候,突然听见她低声地问。
“会。”他原本就浅眠,即使下半身没有感觉,但当有人靠近碰到他身体的时候,仍旧会立刻清醒过来。
“那你是不是已经习惯每天在那段时间自主醒来?”
“嗯。”
“今晚你醒后,叫我。”
“……”
睁开原本微闭着的眼,云湛转过头,容若仍然背对着他,并且不再说话。寂静中,她的呼吸轻微而均匀,似乎说完刚才那句,便立即沉沉地睡去。
云湛的心里有些乱。他是明知容若心底的计划的,知道她总有一天会从他身边离开,会将当年她的伤痛还给他。那么,既然如此,为何她又这么执意而主动地关心他的生活。
……关心?他不知道能不能用这个词。
只是,刚才容若的反应,确实让他的心里泛起淡淡的暖意。
在容若的呼吸起伏中,云湛轻轻微笑。
28
深夜十一点半。
和服务生收拾好所有东西,临出门前,容若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何以纯走了两天,她也在店里从早到晚地待了两天。因为雇了服务生,所以她并不需要做些什么。只是,一整天大部分时间里都只局限在柜台后的一小块空间,这让她觉得有些困乏和无所事事。
难怪以前每次自己过来,那个女人都会抱怨连连。
锁上门的时候,容若算是能够体会何以纯无数次对着自己的悠闲状而表现出的忿忿不平了。
没有意外的,她看见路边停着的黑色轿车,尾灯在昏暗的夜里忽闪忽灭,不知等了多久。
坐进车里,温暖扑面而来。脱下缠在颈上的大围巾,容若对着司机点头笑了笑,下一秒,车子平稳地驶向前方。
“让你久等了。”容若觉得有些抱歉,平常这个时候,司机本应该可以休息了,可现在却还要在寒冷的夜里来接她。
“没事。”年轻的司机诚恳地笑笑。
将视线调回前方,容若调整椅背,舒适地坐好。此时的街道,与白天相比显得有些冷清,偶尔对面有车子驶来,车灯照出强烈的光,刺得眼睛几乎睁不开。容若顺势闭上眼,又想起昨天晚上从店里出来时,看见云湛坐在车里等自己。其实她昨天出家门的时候,并没打算要车接送,所以,当她看到云湛带着司机在等她时,确实有些吃惊。
昨天在车里,云湛说:“以后每天这个时候,我让司机过来接你。”
她想拒绝,但想了想,又作罢。也许是因为她对云湛的了解,她并不觉得自己的拒绝能起到作用,况且,她也不想在小事上与他争什么。
——不需要太认真,这只不过是短时间的状况,连同这场婚姻也是如此。
这两天,她几乎时不时地给着自己这样的暗示。
突然间,她有一点后悔。如果那个时候没有兴起这个所谓的报复的念头,倘若当初回国后,干脆断了与云湛的一切联系,让他彻彻底底地退出自己的生活,那么如今也不至于担心自己陷在矛盾和挣扎之中。
这一切,是否都是她在自讨苦吃?
回到家,卧室里的清冷让容若微微意外。她知道云湛从今天开始恢复上班,却不认为他要工作到午夜仍不能回家。
“容小姐。”佣人从厨房里端出餐盘。
虽然这个称呼不妥当,但佣人们显然一直都很习惯这个叫法,只是,当昨天云湛听见这三个字的时候,容若不经意间看见他微微地皱眉。但他接着并没有表示什么,所以,她自然全当没事。
“您找少爷么?他去公司了。”放下刚做好的宵夜,佣人笑眯眯地说。
“没说什么时候回来么?”
“他晚饭时候回来过了,接了电话,大概公司里有急事,所以又走了。”
容若听了,疑惑地走到餐桌边,不清楚公司有什么大事,需要他下了班后还亲自回去处理。
“咦?”当看到桌上冒着香气的雪菜牛松粥时,她突然笑了。
“你怎么知道我想吃这个?”白天吃午餐的时候,她想起已经很久没吃到云家的厨师做的牛肉粥,没想到,晚上居然有这个当宵夜。
“容小姐以前就很喜欢吃啊。”
佣人的话刚出口,容若便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个蠢问题。这些佣人待在云家超过五年,怎么可能不知道她的喜好?
“不过,这倒是少爷吩咐做的。”
“……他?”拿汤匙的手顿了一下。
“对啊,少爷吃晚饭的时候让我准备的。”
容若抬起头,佣人脸上的笑容让她的心紧了一下——那个笑容分明是在告诉她云湛的体贴和细心。
“哦,是么。”她匆忙低头,对着香气四溢的牛肉粥,一口一口地吃下。
“司机到了?”高磊等云湛接完电话,问。
“对,在楼下,我们走吧。”
低头整理腿上的毛毯,云湛觉得有些乏力,眼前有一阵轻微的眩晕。
如果不是海外分公司的经理督导不严管理有失,致使属下员工泄露重要资料给竞争对手,使得公司几乎同时丧失众家重要客户,他也不会临时召开董事会直到深夜。
出办公室的时候,胸口突然微微一窒,云湛停下轮椅,闭目皱眉。
“怎么了?不舒服?”跟在后面的高磊弯下腰询问。刚才开会的时候,看见云湛的脸色,他就隐隐担心。以云湛目前的状况,根本不适合长时间的劳累。
“没事。”心悸的症状在十几秒后,稍稍退去,云湛睁开眼睛。
“要不要休息一下再下楼?我打电话叫司机先等着。”
“不需要。”见高磊拿出手机,云湛摇了摇头,“早点回去吧。”
已经过了十二点,也许容若要准备睡了。他不想太晚回家,以至于上床的时候吵醒她。
进电梯的时候,高磊突然问:“你和容若怎么样了?”这段婚姻,从他知道真相那天开始,他就是不赞成的。事到如今,他担心的是好友将来受到的伤害有多重。
云湛淡淡地答:“并没你想像中那么糟。”
“可是以后呢?”高磊追问,他并不认为他所认识的云湛会对着这样的表像自欺欺人,“等她要离开的时候,怎么办?”
“叮!”电梯门开了。
云湛转动轮椅朝外移去。
“如今我和她是真真正正地在一起,何必在乎时间的长短。”
地下停车场灯火通明,司机等在车门外。
“也正是因为明知时间不多,不知道哪一天现在的一切都会消失,所以我才会尽可能地做完我应该做的,趁我还有机会。”包括宠她,关心她,甚至,纵容她。
车子流畅地滑出停车场的斜坡。高磊侧头看向身边的云湛,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会在知晓实情的情况下,仍愿意和容若开始这一段没有结果的婚姻。
只因为爱。
躺在床上的容若,翻来覆去,全无半点睡意。
当她再次看向床边的闹钟时,听见了门被打开的声音。
云湛停在门口,看见床头还亮着台灯,床上的人已经坐了起来,他低声问:“吵醒你了?”
容若摇摇头,借着灯光依稀看见云湛苍白的脸色。
“还没睡。”她下床,走进浴室,拿了块热毛巾出来,递给已经进入屋内的他。
云湛眉宇间明显的疲倦让容若不太好受,她接过他擦完脸的毛巾,问:“帮你放水洗澡?”语气有刻意平淡的痕迹。
轻轻点了点头,云湛只觉得自己几乎快要坐不住,想要勉强转动轮椅,眼前却瞬间一片漆黑。
“小心!”
向前倾倒的身体被一双温软的手扶住,他闭着眼睛等待突来的晕眩散去,才摇摇头,声音低弱,“没事,只是有点累。”
“那就上床睡吧。”云湛现在的样子,让容若的心微微紧缩。她扶着他坐好,推着轮椅到床边停下,用力撑起他的身体。
让云湛平躺下来后,她才帮他轻轻盖上被子,绕到另一边躺上床。
“公司的事,怎么样了?”临睡前,她问。
“嗯,已经解决了。”
……
云湛回答后,脱力一般,忍着背上的一片抽痛,昏沉地陷入睡眠。
睡到半夜,容若被身边的动静惊醒。
帮云湛翻身,这是她醒来时的第一反应,但是,这个念头却在她听见一阵急促粗重的喘息声后立刻被抛到九宵云外。
一声重似一声,近在耳边,在深夜听来格外清晰,也让人极度惊心。
容若迅速爬起来,顺手扭亮床头的灯,转头的同时,看见云湛灰白的面孔,和痛苦蜷缩的身体。
“你怎么样?!”嘴里问着,她快速跨到床的另一边,去拿床头柜上的药。
得到的回答仍是吃力的喘息,她扶住云湛的肩膀,将药喂进去。
让他靠在自己怀里,等了片刻,容若才轻声问:“……好点没有?”
事实上,她很害怕,声音带着明显的轻颤。如果情况仍然不能好转,下一刻她便要去惊醒全屋子的人。
幸好,似乎并没有她想像的严重,看见原本按在胸口上的手渐渐松开,她也跟着慢慢松下一口气。
“好点了吗?”她再次问。
无力地点头,云湛闭着眼睛没有说话,窒息的疼痛虽然在减轻,但仍然胸闷气喘得厉害。
得到了确认,容若却不敢轻举妄动,只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屋子里开着暖气,她穿着睡衣跪坐在床上,胸前从云湛的后背传来的体温非但没有温暖她,竟还让她无端打着冷颤。
“……没事了。”不知又过了多久,云湛沉声道。
容若仍不敢移动,只是问:“那你现在可以躺下吗?”
再次点头,云湛伸手扶住床沿,借着容若的扶持慢慢躺平。这个过程中,感觉到那份小心翼翼,他躺好后抬手握了握她的手,发现那只手竟比自己的还要冰凉。
“进被子里来睡。”他放开她的手。
“嗯。”
容若调转方向,跪着从云湛的身上跨回去,却在中途硬生生地停了下来——暖色的灯光中,她半俯着身子,长发从脸颊两边垂下,扫在云湛的肩头,不经意地抬眼,与他的视线对上,她看见他的脸有一小半隐在自己头发的阴影里,瘦削而完美,还有那双眼睛,此时此刻显得愈加深不见底。她想动,却偏偏愣在那里。
——一个极其暧昧的姿势和状态。
脑中突然跳出这样一个意识,容若不自觉地抿了抿唇,别开脸,迅速继续适才被自己贸然停下的动作,回到被子里安静地躺好。
她轻咳一声,“晚安。”
关上灯,她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我妈竟然让我去相亲!”
正当容若午间倍觉无聊的时候,何以纯打来电话,听筒里传来她忿忿的高声。
“那恭喜你了。”将手机从耳边稍微移开,容若轻描淡写地回应。
“真是上当!早知道就不回来了!真不懂她在搞什么!”
“那么,你妈为你找的对象,你还满意么?”
“……喂!你明知我最反感这种事情的,竟然还这样问?!存心气我嘛!”
明显的气急败坏从电话那头传来,容若托着下巴,低声笑开。
“我今晚就回去。”
“……嗯?这么快?”她望着窗外,有些心不在焉。明亮的天空,一片澄澈。
“那个书呆先生还打算邀我共渡情人节,我当然不能再留在那里任人宰割。”
“为什么不试试呢?也许这会是个有情趣的书呆。”说完这句,容若几乎能够想到此刻何以纯翻白眼的模样。
“至少他的外表无法让我看到情趣的踪迹。”无奈的声音再次传来,有气无力。
容若笑着靠倒在椅背里,“那就不要多说废话,祝你顺利逃离你妈的掌心。”
“下次打死我也不回来了。”临挂电话前,何以纯由自咬牙切齿。
结束了通话,容若无意识地来回转动着旋转圆椅。这才想起,倘若不是何以纯提醒,她差点忘了明天便是二月十四号。
“情人节……”她小声低喃,“结了婚的人,应该不用过了吧。”
“女人果真难伺候!”高磊推开总裁办公室的大门,重重坐在沙发上,一脸灰暗。
云湛抬眼:“怎么?”
高磊扯开领带,仰面靠在沙发里,语气低沉:“和小昕吵架。”
“她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让着她一点。”云湛转动轮椅从办公桌前退出来,来到沙发旁。
“开始只不过是为了一点小事,本以为争过了就算了。没想到越闹越严重,现在连我的电话都不肯接。”高磊闭上眼摇摇头,有些力不从心。
事实上,除了不接电话以外,这两天他还被赶到书房睡觉。这次算是他们结婚以来,吵得最凶的一次,现在即使他肯主动认错,云昕估计也不会给他这个机会,更何况,他并不认为完全是自己的错。
“她从小就被全家人捧在手心里,难免会任性一点。”云湛淡淡地道。对于他们的家务事,即使是他,也不便过多干预,只能要求高磊多做让步。
闭着眼睛点点头,高磊沉声道:“我知道。”现在他只希望云昕能够尽快消气,那么就算要赔礼道歉,他也认了。
“我倒不是后悔结了婚,”过了片刻,高磊似乎很有感触,“但我觉得,很多男人不愿结婚也是有道理的。毕竟,对于婚姻中的矛盾,似乎男人的承受力比起女人差得太多,而偏偏这些矛盾又是不可避免的。”
“……你说对么?”高磊侧过头看向云湛。
而后者,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婚姻,或是爱情,大多无非都是苦中作乐,喜忧掺半。如何承受压力、能不能忍受至最后的终点,大概只能取决于对另一方的爱的深浅,以及对这一份感情的是否执着。
云湛相信,高磊确实也只是说说而已。他与云昕的这段婚姻,即使无法十全十美,也不至于半途破灭。
而自己与容若,却从一开始就注定没有结局,无关执着,无关爱的程度。
二月十四日。
容若望着晴朗得微微泛白的天空,心底有一丝很小的失望。在她眼里,这样的节日如果能够是个雪天,似乎应该更完美。
车子在咖啡厅门口停下,跨出车门,她往前走了两步,却听见身后云湛的声音。
“容若。”云湛透过降下的车窗,叫住她。
“什么事?”
“今晚你什么时候能回家?”
“不清楚。……大概还和平时一样吧。”
“嗯,没事了。”
“拜拜。”
拨了拨额前的发,容若挥手走进咖啡厅。
她并没有告诉云湛,何以纯已经回来了,因此,其实她今天没必要再来店里;她也没有告诉他,今天“蓝夜”会提早结束营业。
“你说,两个女人今晚在这里吃饭,会不会很怪异?”在弥漫着温馨情调的西餐厅,何以纯环视隐在幽暗处的一对对情侣,感觉自己几乎被这样的浓情蜜意淹没。
“已经吃完了你才这样想,是不是太迟了点?”容若抬手招来服务生买单,走人。
在店门外道别后,她才沿着街道,慢慢朝家走去。
一路上,无数对情侣从身边走过,或开心,或温情,鲜红的玫瑰在这样的夜里,显得格外耀眼。容若迎着风,突然想起云湛,并且发觉这种想念,似乎不可抑止。
低着头自顾自地笑了笑,她在心里暗嘲自己的自相矛盾。明明是她故意拖延着时间不想和他一起过节的,那么现在又何必不停地去想那张脸呢?
再抬起头的时候,容若发现,自己正经过市中心的和平广场,而这里,此刻已聚集了很多人,无比热闹。
灯光,鲜花,汽球,音乐,还有喧闹的人声,来往穿梭的卖花的小孩……从什么时候开始,原本应该两人私下独享的甜蜜竟发展成为大众共乐的喜悦了?
站在这些成双成对的人群中,一股连自己都觉得矫情可笑的孤独寒冷迅速涌来,可是容若却发现,即使再可笑再矫情,她此时是真的很想念那双手的温度,想念那个令她安心的怀抱,想让自己站在这里的时候也能有个人陪着她,就在她身边,渡过专属于恋人的节日。
“容若?”当云湛的声音真真实实地从电话里传来的时候,容若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
“吃过饭了吗?”她听见他问。
她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吃了。……你呢?”
“还没有。”
“……我没什么事。”抬头看着周围的人,她顿了一下,才说:“只是正好经过广场,看见这里很热闹,所以……”她突兀地止住,没再说下去。所以什么?明明是夫妻,可她却发现要开口让云湛出来和她过节,很不容易。
电话那边也沉默了片刻,容若下意识地往避开人群走了两步,用手捂住一边的耳朵,确认地“喂”了一声,她以为信号不好,或是云湛说了话而她没听见。
“你在那里等我。”略微低凉的声音传了过来,无比清晰。
怔了一下,容若仰头看着不知是谁放飞了的汽球,微微笑道:“……好啊。”
黑色夜空中,近百只汽球绑在一起,看不出原本的五颜六色,渐飞渐高,直至消失不见。
穿好外套准备出门的云湛,从卧室里出来便看见正倚在客厅门边的云昕,脸色黯然,带着明显的泪痕,佣人在一旁手足无措。
“怎么了?”他转动轮椅靠近,拉着她坐在沙发上。
云昕摇头,不肯说话。
“是和高磊吵架的事?”他试探地问。
“……嗯。”云昕将脸埋在手间,声音微微沙哑,带着鼻音。
转头吩咐佣人倒杯热水,云湛看着开始轻微抽泣的人,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拿出手机。
容若没想到,仅隔了十分钟,云湛便告诉她他可能来不了了,并让她在想回去的时候打电话回家通知司机来接。
合上手机的翻盖,容若不禁失落地笑了笑,同时在心里暗想:也许一开始的那个电话就是多余的;也许,一段并不单纯的感情,是没有必要和资格过这样一个美好的节日的。
广场中央搭起的高台上,聚光灯骤亮,人们慢慢向台下聚拢。突然发现失去了欣赏一切的心情,她心不在焉地往相反方向走去,肩膀却猝不及防地被重重撞了一下,还来不及放回包里的手机就这样脱手飞出,下一秒,已经沦为别人脚下的牺牲品。
……目瞪口呆地看着裂成几瓣的银白色手机,再抬头看看撞了自己而此刻早已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她下意识地捏紧从肩上滑到手里的挎包……
——皮包背面一条长长的裂口让容若在有想骂脏话的冲动的同时,却又欲哭无泪!
刀口划在中间的位置,所有的东西都仍安全地留在里面,只除了钱包。容若不知道她该庆幸还是诅咒,如今,她连叫车回家的钱都没有了。
“请你等一下,我进去拿钱给你。”
不好意思地对司机笑了笑,容若快步走回屋子。现在,除了想快点付掉车钱外,她更想找个人诉说她今晚有多么倒霉,而她首先想到的,是云湛。
穿过客厅的时候,她突然停住脚步。
她看见房门开着的卧室里,云昕正趴在云湛的腿上哭,而云湛显然也在第一时间看见了她。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与里面的人对视了一眼,容若转过头对旁边的佣人说:“请帮我拿钱给外面的计程车司机。”
说完,她从云昕的房门前走过,回到自己的房间。
浴室里亮着灯,云湛敲了敲玻璃门。
“啪”,门被打开,容若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越过,走向衣橱。
“手机没电了吗?”云湛调转方向,问。那之后,他又打了几个电话给她,得到的回复全是机械的语音。
容若没回头,拉开橱柜门,语调轻描淡写:“掉了。”
云湛抬眼看着那道冷漠的背影,转动轮椅上前:“你生气了?”
找到要找的衣服,容若把它从衣架上取下来,问:“气什么?”
“今晚是我不对,电话里不好说,所以也就没告诉你我有什么事。”当时云昕就在旁边,他不想当着云昕的面说她和高磊之间出了感情问题,因此,在电话里他并没有跟容若说明。
“那么,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容若拿着大衣转过身,脸上仍然没有表情。
“小昕今晚和高磊吵得很厉害。”
“嗯,是么。”穿上衣服,容若淡淡地应了一声,坐回梳妆台前,自顾自地梳着头发。
云湛看着她明显的冷淡,微微皱眉:“你到底是怎么了?”
“啪!”
梳子被重重地放回台子上,发出很大的响声。
“我没怎么!”略微抬高了声音,容若觉得自己之前独自一个人在街上吸进的冷风已经全部转变为怒气,没地方发泄。
冷冷哼了一声,她站起来,重新恢复平静,“我确实没怎么。相比起来,云昕的事显然重要得多。”说完这句话,心里没来由的一阵钝痛。
——确实,云昕从来都比她重要。以前是,现在仍然是。
手机坏了,联络不到别人;钱包丢了,没办法付计程车的钱;找到了公用电话亭,却发现磁卡放在钱包里一起无影无踪了;在成双成对的路人中,她孤独地站在路边拦了十几分钟的车……可是,这些和云昕与高磊之间的战争比起来,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容若的心里真的感到一阵一阵的难受。不为那些钱,不为她最喜欢的皮包,不为那只手机,也不为自己在冷风中等了多久的车……只因为,云湛的行动和心,总是一次次地偏向云昕。
事实上她当然清楚,情人节的约会,在云昕和高磊的感情危机面前,的确是应该退在一边的,只是,让她倍觉无奈的是,或许是冥冥中注定了的,她,或者有关于她的事,似乎从来都没办法比云昕更重要。
无论是可以由云湛自主选择的,还是确实迫于无奈的,她,一直都只能处在第二位,一直都是。
走出卧室的时候,她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云湛跟了出来,刚才容若的那句话,如同在他心口狠狠地捶了一拳,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停下步子,容若转过头,指了指墙上的挂钟,唇边是全无笑意的笑容:“还剩最后一个小时,我要去找一个不被其他事情阻碍,能够安心陪我过节的人。”
话的尾音消失在平静的关门声中,云湛捂住胸口,闭目靠在椅背里,苍白的脸上一片黯然。
为什么要生气呢?
完全静下来之后,容若为自己几个小时前的情绪感到可笑。
“你是不是已经忘了当初的目的了?”拍了拍脸颊,她喃喃自语。
原本就是一场动机不纯的婚姻,只不过是她自己因为一直无法抹去的爱而错误地陷在假象里,甚至还想占领云湛心中最重要的位置,却似乎早已经忘记,当这一切最终结束的时候,云湛爱谁多一些,都将变得没有意义,也许,还可能多添烦恼。
“容小姐!你深夜过来我家,我以为你是要和我共渡温情时光,而不是让我在这里听你自言自语。”
容若看着斜躺在沙发上的叶凌秋,站起来笑道:“只是想通了一些事。我困了,先睡去了。……对了,谢谢你借客房给我。还有,请允许我再次为你今晚竟然没人陪伴表示我的惊讶。……你,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
“……喂!你什么意思?你以为……”
容若靠在掩上的房门背后,把客厅里的喋喋不休阻隔在门外。
趴在宽大的床上,她静静闭上眼睛,同时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有些事,也许应该趁早结束。
清晨的天地间充斥地淡淡的白色雾气。
容若坐在叶凌秋的车子里,回到云家。接近门口的时候,一辆红色跑车从对面驶来,与他们交错而过。容若看见云昕坐在车里,而开车的,是高磊。
看起来,应该没事了。她在心里想着,车子已稳稳停在别墅外。
跨下车的同时,容若看见客厅的大门外,云湛和他的轮椅笼罩在雾气里。
扭过头,她抓住叶凌秋的手臂,想了想,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曾经答应过我,要帮我做一件事?”
“嗯。怎么?”
“……给我一个GOODBYEKISS。”
“就这样?”
“对。”
叶凌秋不解地挑眉,但仍然低下头,在容若的脸颊上印下一吻。
“呵。”敏锐地收到从斜前方投来的锐利目光后,他放开容若,了然一笑,眼角的余光扫到不远处的人影。
容若从他的怀里退开,抬头,牵起嘴角:“是不是很幼稚?”她在笑,眼底却滑过无奈和淡淡的悲哀。
“你知道你最大的优点是什么吗?”叶凌秋环起双臂,笑着问。
“是什么?”
“你总是能够理智地给自己的行为下最准确的定义。”
容若轻笑:“这是褒还是贬?”
“这不重要。”叶凌秋摇头,“我现在更想知道,你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一时兴起而已。”容若转过身深深吸了口气,朝身后的人挥挥手,“改天见。”
她慢慢走向前方不远处的人,去完成凌晨时考虑清楚应该了结的事。
看着那道白色的人影逐渐靠近,云湛退后轮椅,转回客厅。
容若在他面前站定,微微低头看着他,“你不打算问我昨晚去哪了吗?”
“你和叶凌秋在一起?”云湛当然记得那晚在酒会上认识的男人。
“你会不会担心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容若又问。
云湛的手握在轮圈上,没有回答。
容若淡淡笑了笑,从他身边走过。这个问题,她其实并不愿他回答。如果要他说会,那不符合他的个性;可如果他说不会,也只会令她自己更难过罢了。
“容若!”云湛伸手拉住她的手,阻止了她的脚步。
他抬起眼:“昨晚云昕的事……”他突然说不下去。
明知道她生气,可他却没办法要求她不要气。换作对其他任何人而言,也许他的作法都无可厚非,只是,对容若,他明白昨晚却是两年前的一场变相重演。所以,下面的话,他说不出。
微微一愣,容若慢慢挣脱他握着的手,她盯着地板,平静地问:“云湛,如果有一天,”她深深吸气,仿佛要积蓄力量让她把后面的话一次说完,“如果有一天,我要离开你,你会不会让我走?”
……这一天,终于来了么?云湛不动声色地扶紧轮椅扶手,沉声问:“你指的离开,是什么意思?”
“离开这里,离开你,和你离婚。”容若说得很快,说完,她看着那双漆黑的眼睛,像是想要从中找到些什么。
……
“会。”听不出任何情绪,完全没有讶异和无措,这是一个明显早已准备好的回答。
只不过,容若没有发觉。
她只是陷在这个回答所带来的巨大的失落中,连自己都觉得猝不及防。
好半晌,她才向后退了两步,轻轻地说:“那么,今天我们就说再见吧。”
那道走得决绝的背影终于消失在敞开的大门外。
“少爷,您的药。”佣人显得手足无措,她站在轮椅旁,手里端着温水和药瓶。
云湛坐着没动,只是淡淡地挥手。
寒冬的冷意从门外穿堂而入。
他捂住胸口,轻轻咳了两声。闭上眼睛,尝试放松身体,却发现此刻竟是前所未有的疲惫。
五月凤凰城的天空,蓝得没有一丝杂质。
容若坐在前院里,享受着由清香的茉莉花茶所带来的悠闲时光。
隔壁的琼斯先生如同往常一样,在下午三点以前进入花房,各种花的香气混合在风中,隐约飘来。
“嗨!”容若坐在圆椅中向正在二楼拍打枕头和被褥的琼斯太太招了招手,并轻快地问:“琼斯太太,愿意下来一起喝杯茶吗?”
拨开覆在额前的发,此时的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睛。
三个月前,当她离开云家的时候,突然间发觉,原来之前所谓的报复和伤害,已经变得毫无意义。在她与云湛宣告结束的那一刻,她才知道自己并没有得到任何快感和胜利。
在机场换登机牌的时候,容若想,人,当真是贪心的动物。
如果说两年前,她所质疑的是云湛是否爱她的话,那么现在她却更想知道,如果爱,那么云湛对她的这份爱究竟有多深?然而,想要得到这个答案,却并不是为了以正比的关系去推测云湛受到的伤害是否足够大,那些在她看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早已变得不重要。
当飞机滑过跑道,冲上云宵的那一刻,她又突然想到:连挽留都没有,那么,也应该不会深到哪里去吧……
如果飞机在途中坠毁,他会不会为自己的死难过?望着白色的云层,她发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神经质。
“需要叫琼斯先生一起过来么?”等待琼斯太太来到院子里,容若微笑着问。
此刻她居住的房子,属于叶凌秋。而与她为邻的,是这一对六十出头的白人老夫妇。
“现在不要去叫他。”琼斯太太坐下后,接过容若递来的茶杯,笑着:“你知道的,他爱花胜过一切,当然,也包括我。通常这个时候,他更喜欢和那些植物待在一起。”
听出对方口中玩笑似的抱怨,容若握着杯子,说:“爱花的男人,总是比别人更加细心,对么?”
“是啊。只不过,我不得不说,他确实不是个会讨人喜欢的人。虽然我知道他爱我,但是却从没听他主动说过一句好听的话。”
“不会花言巧语的男人,不是更好么?”这个时候,容若的脑海中浮现出云湛的脸。
“你说得对。”琼斯太太笑眯眯地,白皙的脸上漾着满足,“你知道,我对玫瑰花粉过敏,因此,无论他有多喜欢那种花,都从不把它的花籽带回家。医生总说我的骨质不好,他每晚睡前都会为我准备热牛奶,即使他最讨厌牛奶的气味。还有那张摇椅,那是五年前他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他亲手做的,因为我有在户外阅读的习惯……虽然他固执倔强,不惹人喜爱,但一直对我很好。”
容若微笑着倾听。她微微仰起脸,用手遮挡在额头上,透过指缝去看明媚的阳光。
随着琼斯太太在诉说着平日里让自己感动的点滴,她也不禁想到此刻身在地球另一端的那个男人。
——那个每天清晨为她订一束海棠的他;在她失踪两年后仍然保留着她所有衣物用品包括睡衣的他;特意留着专属于她的花圃的他;总是吩咐佣人做符合她口味的川菜而自己明明只适应清淡饭菜的他;每晚不愿吵醒她睡眠而宁愿自己平躺一夜的他;还有那个分明支撑得很辛苦却仍为接她而在雨夜亲自上山的他……
这些,都能算作爱么?
如果算,那么,原来自己竟被他这样细腻而深沉地爱着。
放下抬起的手,容若再低下头来的时候,带着很轻的笑容。
她说:“也许,我应该回国了。祝你们永远幸福。还有,谢谢你,琼斯太太。”
在陌生的异国他乡,猛然领会到一份自己从前未曾真正体会到的感情,想到自己曾被这样深深地宠爱着。这种感觉,很美好,竟能冲淡很多其他的想法和情绪,让她只想立刻回到有那个人生活着的土地。
29
容若回到家,接到律师的留言。
三天后,约在律师楼见面的容若,见到云湛的专属律师。
“容小姐,这里有几份协议和文件,需要你签字。”
协议?心不规律地跳了几拍,容若伸手接过律师递来的东西。
“首先是这个,云先生已经签过字了,你看看,如果同意,请也在下面签名。”律师在一旁说明。
当“离婚协议书”几个黑体字赫然跃进眼里时,即使心里已隐隐猜到,但她仍不禁怔了怔。
想不到,云湛的动作竟比她还快!在心底轻哼了一声,容若发现自己没心情按照律师的话去仔细浏览上面的内容,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底部那个潇洒的签名上。
“你不是说还有其他文件吗?”伸手将协议书推到一旁,她抬头问道。
律师点头,看着面前的一沓文件,说:“一共有三份。其中,云先生将他名下拥有的云氏企业股票的20%转赠给你,同时,还有他名下的一部跑车,和一栋位于英格兰郊外的别墅,都将属于容小姐你。”说完,他把文件递过去,交给容若。
皱着眉听完律师的话,容若瞟了一眼交到自己面前的一叠文件,禁不住质疑:“这是什么意思?离婚补偿吗?”她能想到的只有这个解释。
伸手握住摆在旁边的马克杯,她淡淡一笑:“我不需要,也不接受。虽然在离婚协议里先签字的一方是他,但是,我也并没有反对,所以,也不需要他的补偿。”
“我想你误会了。”律师推了推眼镜,“这原本是云先生的遗嘱,只不过在前天已经……”
“咣啷!”
马克杯在瓷盘里重重一震,淡褐色的液体溅了出来,也打断了律师的话。
容若放在桌上的手收紧,她挑着眉,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可置信的惊慌:“你刚才说什么?……什么遗嘱?”心底里涌过前所未有的慌乱,她呆呆地看着律师,脑中一片空白。
“云先生在两个月前立下遗嘱。但是他随后要求,倘若你回到国内,而遗嘱尚未生效,那么他将更改其内容,而这项财产让渡也改为一般性质的资产赠予,不受遗嘱生效日的限定。所以,只要你现在签字,办理完相关手续,这些文件也就生效了。”
容若茫然地看着律师的嘴一张一合,拼命想抓住其中的重点,偏偏大脑因为那两个敏感的字眼嗡嗡作响,让她连静下来思考都做不到。
好半晌,她才慢慢开口,问:“他在两个月前,立遗嘱?”
“对。”
她停下来想了想,刚才似乎提到遗嘱尚未生效,她又问,带着小心翼翼:“……还未生效,就代表,他……没事,对不对?”
“没错。”
“那他……现在怎么样?”
“这个问题,容小姐还是去问云先生的家人……”
律师的话还未说完,容若已经站了起来,“对不起,我有急事,我们改天再约。”没等回答,她径自冲出去。
踏着匆忙的步伐走出律师楼,虽然确定云湛没事,但容若仍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为什么要立下遗嘱?
走在阳光里,她却觉得一阵阵的寒冷,害怕的感觉从未如此强烈过。
容若没想到刚进医院大门,便与高磊相面遇上。
“云湛他,怎么样了?”从佣人那里得不到她想要的详细情况。
“你关心么?”
面对那道复杂中带着冷然的目光,她抬起头,心却狠狠地往下沉。
走进加护病房,容若下意识地放轻脚步,却看见安静地睡在病床上的人后,她停在原地,隔着一定的距离,连呼吸都不禁放轻。
床头抬高了一个角度,云湛半卧在雪白的病床上,瘦削的手背上插着点滴,从被单下伸出的管子连在一旁的仪器上,绿色的光点在屏幕上跳动,整个病房里除了规律的滴滴声外,寂静地让容若感到害怕。
她一步一步走近,一直走到床头,看着那张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轻轻蹲下来,握住他的手。
此刻,她很庆幸云家有雄厚的背景,在属于云氏的医院里,她得以进来这里,来到他身边。
那只修长的手被她握住,没有一丝生气。她靠在床边,静静等待他每天少有的清醒。
在这段安静的时刻里,高磊之前的话重新回荡在耳边。
——“还关心他吗?”
——“早在很久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你的失忆是假的。”
——“你以为上一次他为什么会病发住院?你所谓的计划和目的,他统统都清楚。”
——“明知道你是要报复,却还坚持要和你结婚,难道你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两个月前他在办公室昏迷,送来医院,差点救不回来!他清醒后的第一件事,却是找律师签离婚协议书和立遗嘱。当然我们担心得要死,而你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之后他又昏迷了三次,虽然次次都还算很幸运,但医生说他的心力衰竭已经达到最严重的地步,如今连平躺下来都不能够!……对了,你一定还不知道,他在和你结婚的时候,就已经是Ⅱ级心衰,可他却不让我们告诉你。”
——“还有,当年他选择了云昕,因为云昕当时已经怀了孩子。”
……
“你为什么没跟我说过?”容若趴在床边,喃喃低语。
云昕怀孕……倘若她早知道,也许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低下头,轻轻抚上云湛的手背,容若暗自叹气。
“为什么你有那么多事,却从来不肯说出来?”面对这样的云湛,她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无奈。
隐隐有轻微而熟悉的声音传近耳里,云湛慢慢睁开眼。
看着自己被人握住的手,他吃力地动了动手指,引起床边人的注意。
迅速将脸抬起来,对上那双沉黑的眼眸,容若轻声道:“……你醒了?”
无力地闭了闭眼,算是回答。云湛盯着近在眼前的那张脸,眼底流动着复杂的情绪。
容若微微睁大了眼睛,身体不禁向前倾了些,不懂此刻云湛在想些什么,而她也只是静静地等着。
动了动没有血色的薄唇,过了很久,像是积蓄了足够的力气,云湛才开口,声音低哑虚弱:“……你回来了。”
“嗯。”点点头,因为他说的这句话,容若竟没来由的眼底泛酸。
不禁凑上前去,她问:“你……”
她想问他,感觉怎么样;她想说,如果没力气,不要多说话,因为她看得见他眉间浓重的疲惫和虚弱。
只是,她的话还没说完,云湛已经紧闭着眼睛开始急促地喘息,唇色迅速由白转为暗紫,与此同时,床边的仪器尖锐地叫嚣起来。
容若立刻站起来,却发现自己唯一能做的只是按下呼叫铃。
看着医生和护士鱼贯涌入,她仍旧立在床边。
“小姐,请你让让,不要妨碍我们急救。”
听到护士的话,容若想离开,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正被云湛紧紧地握住。
之前无力的手此刻却无比用力地捏着她的手掌,力量大得令她的骨头暗暗生疼。只是,让容若觉得吃惊的却是,在护士叫她让开之前,自己竟好像根本没有察觉手上的痛。
伸出另一只手覆在那只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的手上,她默默跪坐在地毯上,她的头顶上方,医生护士迅速有序地救护着。
从掌中传来的疼痛,她清楚地知道云湛现在有多痛苦。床在颤动,在耳边清晰的喘息声,和仪器发出的刺耳的声音中,她的视线努力穿过医护人员之间的缝隙,捕捉到那抹失血的惨白。
这一刻,她终于知道,在这之前的两个月里,高磊和云昕承担着多么巨大的害怕。
等到一切终于恢复平静,容若仍旧跪在地上,摊开手掌,手心里薄薄的汗水是灯光下隐隐发亮。
云湛的手重新瘫软无力地搭回病床上,而在她的手背上,有深深的指痕。
看着重归安宁的眉眼,容若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才能等到他再次醒来。而在这段时间内,她开始沉沉地陷入思考。
从美国飞回来的决定,与过去所有的怨恨无关。至于是否能够原谅当年云湛的选择,这也是她在回来之前,并没有去考虑的。如今虽然从高磊口中知道了太多从前并不知道的事,但,她仍然需要云湛亲自给她一个解释。
回头看了一眼仍在安睡的人,容若转回窗前,望着天边下沉的夕阳。
忽然间发觉,事实上,原谅与否,又有什么重要?两年前的事,无论有再多理由,再多无奈,它仍然是真实发生了,并且无法再改变的事实。
她承认,一直爱着这个曾经让自己陷入生死边缘的人,是她的悲哀。可是,即使悲哀,她仍不能停止对他的爱。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对当年的事能否释怀,自己在他心里的地位究竟排到第几,这些问题,突然变得失去了意义。
因为,无论答案如何,她都无法放开这份感情。
也许自己真的很没用。她在心里暗暗笑道。
就在刚才,当云湛接受急救的时候,她看着他的痛苦,竟忽然想起曾经看到过的一句话。
——我向上天祈求,只要能让他活着,我愿从此不再爱他。
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也能深刻地体会到说出这句话的女子的心情。只不过,如果换作是她,她会祈求,只要能让云湛平安地活着,她愿忘记从前的一切,不再怨他。
云湛再次醒来,已是第二天清晨。
睁开眼睛的同时,看到容若的脸,他的眼里闪过少许讶异,他没想到,她竟然仍在这里。
从浴室拿了条热毛巾,容若走到床边,却发现他微微皱眉。
“怎么了?”
从最初的以为他不舒服,到顺着他的视线看到自己手上的瘀青,容若无所谓地道:“没事。”
云湛费力地伸手握住那只还残留着他的指痕的手,动了动苍白的薄唇,却在下一秒被容若抢先说道:“医生叫你不要多说话。”
手指轻轻地在那些瘀紫上来回摩挲,他闭上眼睛,“……对不起。”
容若静静坐下来,没再开口,她不知道这三个字是为她的手,还是为了过去的事。只是,现在的云湛,需要的是充分的休息和平静,是以,所有的疑问和解释,她都让它们留到以后再说。
云湛的情况在逐渐好转,虽然进度缓慢。
三个星期后,他被转移到普通病房。而这段时间,容若一直留在医院里。
在移出加护病房的第二天下午,云湛看着正在床尾帮自己的双腿按摩的容若,稍微挪动了一下身体。
“累了么?”容若抬头问。
云湛扶住腰侧,“有一点。”
长时间半卧的睡姿让他的腰开始僵硬疼痛。
容若看了他一眼,轻步走出病房。几分钟后再回来,手中已多了个软垫。
“医生说可以垫上这个,只要动作轻一些。”
容若走到床边,伸手扶住云湛的肩,动作轻缓地将他的上身托离病床,并迅速把软垫塞到他的腰后。
可是,即使如此小心翼翼,云湛重新躺下的时候,仍旧抚上胸口一阵低低的气喘。
平复了心跳后,他看着安静地坐在床边的人,突然沉声开口,“容若,对不起。”
轻微一怔,容若看向他,“高磊已经告诉我了。”
微微动了动眉,云湛陷入短暂的沉默。片刻后,他握住她的手,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低涩:“……没能保你安全,对不起。”
容若眨了眨眼,不说话。
“云昕是我的亲人,而你,是我爱的人。这一点,我一直分得很清楚。”云湛微闭了闭眼,“……可是,我总是让你没有安全感,对么?”
很多事,很多感情,他从前总不习惯,也不认为有必要过于流露在表面上,可是自从两个月前进入急救室,他逐渐开始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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