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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新 第五十三章 内圣外王

作者:逍遥狂龙
    咒米结界之地穹失星辰,举目只见一片阴霾,与雾葱笼。

    乐逍遥怎知何物倏忽穿雾蹑近,初闻草声簌动犹在二三十尺外,自从小甜甜被那巨哮之声引离,顷时又万籁俱寂,枝梢露珠滴落的声响也萦耳清亮。乐逍遥屏息未及,数道人影已四下掩至,雾漾影晃,霎闪及瞳。他暗吃一惊:“身法好快!”

    既见掠来的并非妖魅,袂轻履悄,飘然落地毕显一流身手。乐逍遥惊去忧来:“我犹身僵难动,旁边偏有关老道的脑袋搁此,来的若是他‘五斗米’的同门,或要怪罪于我……”无奈臂不听驭,虽想抢在被人发现之前,先将那颗头颅推进草窝里去,手刚勉强微挪,偏不凑巧,被一足落来踩着。

    乐逍遥吃痛咧嘴不已,既是行藏败露,躲已无望,便不屏息于黑暗里,方要“丝”地呼一声苦气,身边草声纷悉落响,数人已至。他想起小甜甜走时曾有布置,暗叹:“布的什么破局呀她,给人一踩就进了都!”幸尚还能说话,正想先张嘴,那几人却似未留意及他便在脚边僵卧草间,自顾朝前匆掠,足稍沾地,鞋尖微蹬一点,承身又起,皆若狸猫夜行,其轻极悄。

    乐逍遥刚要庆幸手得解脱,哪料踩手之足稍抬复落,居然未移,仍将他手踏在鞋底。乐逍遥心下顿又“噫噫”不已,皱脸憋疼难当。那踩手之人本要率先而行,嗅鼻之际,突然眉头微紧,在前边打个“且住”的手势,其后追随的四人立时刹足,奔时疾若走箭,一停却如树伫,毫无缓冲余地,霎刻即止,各皆垂手悄立不动,七只眼齐聚精惕之光于前边那人背影。

    “之所以我只看见七只眼,是因为有一个人右额斜裹花布,绷笼半张面颊,仅露一目在外。”乐逍遥躺在那几人腿脚之间,暗眨惑睫,当触那独眼之人铁青的面廓,心竟莫名生凛:“这只眼奇悍有如豺虎之瞳!”

    一时之间他大是不安,因闻前边那人脸面未回地撂语低悄:“此间血腥气越浓了。”

    乐逍遥暗啧于心:“血腥气之所以浓,乃因你脚下不只踩着我的手,旁边还有颗兀自淌血未干的死人头……”那人语毕,后边四名随者纷皆戒惕,低目四觑,从乐逍遥身上扫溜而过,眼又旁移,居然另望别处,浑若没看见地下躺着个半大孩儿,并且有颗知名术士的脑袋切下来搁旁。

    乐逍遥怎明何故,心只暗异不已,无意中瞥睛旁掠,忽觉关木通张着的眼里似霎异光一闪,没等他多瞅更晰,这颗死人头又奄然垂睑,复耷拉如故。乐逍遥不禁悄嘴“嘘、嘘”两下,亦没有反应,他兀自郁闷,只听有语响于畔,低言道:“草间就只露水反光,如撒了满地碎镜余屑,扫目所及,看得眩恍,却别无所见。”

    乐逍遥又咦于腹:“明明是刚才震碎的镜片呀……”就连那悍目独凛之人似亦瞅岔了眼,只一花晃,脑中莫名微眩,目光霎刻茫然,复投前边那人反剪一手而立的背影之上。

    这时,那人面廓微侧,于露光冷漾中但映其容清俊,脸色苍白,似抹一层粉般。

    他微一皱眉,唇犹未翕,后边随者中有个连腮黑须的汉子似已沉不住气,压着声音先已质言道:“路祥安,你领的什么路?”

    乐逍遥心下刹那惘然:“只是过路的?”那踩他手的人低哼未答,眼光扫掠,明明从乐逍遥脸上扫过,却又似无所见,眉头倍紧。

    身后又一人忍不住道:“左公令你帮忙,你可别搞鬼!”那面白若粉饰之人背剪腰后的手微攥一紧,似觉无礼,心头已有不快。乐逍遥又暗奇于心:“这几人不是一路的?”那个名叫路祥安的人看似不过二十来岁,眉轩复定,显却心机深沉,忤色又隐。

    但当他背于腰后的手渐松之时,第三人又哂:“非是我等胆敢怀疑左侯门下,可你本不是左侯的人,你的娘娘腔令人很不放心!”乐逍遥愕:“娘娘腔?有吗?”那只手又痛难耐,想是路祥安闻言不豫,脚底劲吐,乐逍遥咧嘴欲呼又忍,只听路祥安锐语低冷:“季宗布是左侯的人没错,可他擅离职守,即使没有娘娘腔,难道左爷对他就当真放心了么?”

    乐逍遥兀自拔手不出,怎暇细听有没“娘娘腔”,那三人闻语冲撞,纷皆怒形于色,有斥:“凭你姓路的身份怎配说季大人的不是?”路祥安背手微笑,锐语转柔:“若没我帮着说话,凭你主子一个失宠皇家教师的狗不理身份,怎配到外疆去做得将军?”

    这话虽柔腔慢调,其中讥刺意味却比针锐。后边四人皆已怒目无掩,就连独眼的人也紧了眉,只是没有眉毛,那只悍兽般眼睛顶上原该有毛的地方多了块疤,仿佛眼眉曾被人连皮带肉生生撕下,敞出额骨,然而其骨非白,却泛钢光青冷,竟似内嵌一块钢片。

    乐逍遥正看得憟,右边那连腮胡子已按捺不住道:“这么会说话,我看你倒像那娘儿们裙边的狗!”独眼之人欲拦不及,路祥安背剪腰后的那只手一攥而紧,语又尖锐:“这么不会说话,我看你这条狗命长不了!”乐逍遥在乡下见多了妇人吵嘴村人打架,每到互骂为狗时,料也料到接下来辞穷将会发生什么。出来走江湖,所见各般有来头有位份的人物,也不能免此俗套。

    果不其然,后边那连腮短须汉子便恃人多,登时按捺不住拔拳相向。乐逍遥不知此非突兀,而是两拨人久积忌隙使然,一旦临诡走慌,彼此疑虑愈甚,表面一团和气顿似薄纸捅破,顷失耐心。那短须汉子本来垂手腰畔,倏然一拳发自袖管,急捣路祥安肩背,拳至时才有风声霍响。乐逍遥看出好处,不由暗喝声采:“出拳直截了当,端无花样,发拳将至才有风声,足见其快。突然就到了,除非那姓路的背后多长只眼防着,否则……”

    没有否则。那拳倏击将至,乐逍遥隐隐暗盼路祥安挪脚旁避,免踩他手痛难忍,只见路祥安依然站犹未动,袖口里倏落一支卷轴绰入掌心,唰地急曳,卷轴立展其幅,骤绽而长,后发先至,横荡另一端滚轴直撞短须汉子咽喉,反手一甩,去势迅不可当。帛面密密皆字,篆抄半部论语治天下之句,底衬一带江山如画。

    乐逍遥此前亦曾见过有人以卷轴书画为兵器,但无一堪及路祥安信手荡卷封喉其势精绝,目未暇给,那短须汉子拳已失之先着,横幅未至,喉遭劲气遥迫,立为气滞,面色已变。乐逍遥看出险绝,怎奈身僵难起,欲拽那人避轴击喉不得。但见旁影簌晃,有人低喝:“马力,当心了!”却是另两人陡省不妙,齐欲来救,发窜未及,蓦见一只手已抓在短须汉子背心,拽其避退于后,轴前多了一支暗底碎花布包裹的兵器,伸来挡格。

    乐逍遥见是独眼人出手解危,心下彩声又起:“先前便觉四人之中便他似最厉害,果然出手没让我跌眼毛……”然而两未交格,唰地轻响,卷轴又自缩拢回幅,路祥安洒然收袖,仍旧背抄一手闲立,面只微侧,语声低柔:“霍耀良,你该看出我无杀意,又何必紧张?”

    乐逍遥初见势紧,一时亦凛若感同身受,同那短须汉子急作一团,待稍回思路祥安刚才发轴的情形,又觉去势虽急,其实暗敛劲道收多发少,似只故意以凌厉之势慑退那几条出言冲撞的汉子,而非志在夺命。乐逍遥思此暗啧:“不要命都已这般声势,若要命又如何迅猛法?”易地而想,也觉自己若处在短须汉子的位置,委实也极不妙。只因路祥安飞轴展幅横截喉脖既快,取位又刁难猝防,除非旁有强援守望相护,否则不论以兵刃怎生招架,那都是挡不周全的死角。这样的险招,又令他不花分文买了个乖。

    独眼汉子横手悄阻三名各按兵刃仍欲寻衅的同伴,目里精光自敛,道:“生杀予夺都操在你手,耀良紧张,是因为看不透路爷手卷中这半部论语。”旁边另两人更觑不深,半拔包布里所裹兵刃,杀机一触即发,低哼道:“他快虽快,可是花样多劲头弱。咱得找回场子……”

    言犹未落,唰又一响,路祥安信手送袖,卷幅旁甩,一荡竟逾丈许长,飕地横展幅帛,往一树稍击即收,背手收卷隐轴,复归闲立观山姿态,道:“儒家自来重文轻武是正道,外疆将弁不需要看懂这半部论语。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左侯手书此言附卷赠我,其中‘内圣外王’之意不言而喻。”

    众人见树无撼,片叶未坠,初觉似此炫耀反露技穷之象,但在路祥安语尽时,那株树忽倒。

    乐逍遥耳边顿嗡一声,霎刻听不清旁边惊声唏哦,脑子里不停地转着那日在都司辕拜会瓜儿成都时,他以杆棒力透其端,凭修罗真气发功,击折的不过是碗口大小的竿桩,眼下路祥安看似文弱嬴薄,仅凭一轴帛卷轻描淡写旁击,竟撞折那株粗如大腿的枫树。此人顷激内力之强,实不可想。刚才他若真想碎喉夺命,旁人又岂挡得住?

    乐逍遥乍惊之余,很快又能自调心态复定,找辞宽忖:“就算你真有‘内圣外王’这么强,却也跟睁眼瞎似地看不见我躺此,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超自然现象就没得解释,世间不明事物多的是。咱这叫‘内神外鬼’。”

    一忖未毕,眼触旁边那颗人头,又觉其目霎闪诡芒,没等细瞧,睑又耷垂,隐去异样之色。

    不经意间,乐逍遥忽想一事堪惑:“先前听小舔甜说,她用掉了独有的一只隐蛊,才摆脱了隧道里群鬼追缠。却另以何法使我此时隐形于路人眼前?”想那小甜甜从来说话漫不经心,时有一茬不搭一茬之处,委实不知哪句为真、哪句为讹。稍想便教他头涨胸闷,憋堵得慌。

    路祥安犹未发现脚下踩着乐逍遥手,适才出轴,意在以技压人,令身后四个随者无话。便在那四人面面相觑之时,一阵风赶雾,弥弥涌涌而聚斜坡之下。路祥安、霍耀良仰目之间,但觉苍穹变色,乌云滚谲中隐隐有雷电闪烁。

    乐逍遥正想:“要下雨。不知家中二娘有没忘收衣服……”草坡上数双眼光齐移而朝雾诡烟迷处,只见剑气激荡,连摧烟舞雾移,渐迫于瞳。

    路祥安横臂示随者且慢贸然往觑,不动声色的道:“此非兵刃锐发,似是指端劲气。对方了得,先看清是什么人厮斗!”乐逍遥已咦于心:“似是凌姑娘使的那种指梢剑气。但相形之下,比她更强得多!”

    这时雾涛烟海中人影渐晰,翻翻旋旋,时隐时显,伴得有语浑厚庄然:“指点江山,激扬风云!”

    其声未落,一人倏跃而显,半身微俯,按掌于地,左臂反背腰后,右膀抵地吐劲,噗一声宛若击水溅腾,地面乍微撼止,突然遥摧土尘尽起,势如浪潮推涌,疾迎雾里指力来处,蓦然交撞。

    尘入雾,雾更浓。

    “是‘排云掌’,”路祥安面无表情地瞥旁边四名随者一眼,低声道破名堂。不待那四人猝生反应,雾漾又分,另显两人踉跄跌撞倒退,各舞单刀似在拨挡看不见的敌人,急避看不见的杀气。一人在前,一人在后,后者左臂挟护一个蓬发如鸡窝的女童,右臂挂彩,血淌淋掌,兀自强握刀柄不失。

    乐逍遥顷感困惑:“他们在跟什么人狂拼?”除路祥安仍然面无表情,坡上四人皆已动容。那短须汉子一见雾里倒退出来的两人身形刀法,脖上青筋立时涨至额,急道:“是启良他们!”觉势危虞,方欲奔下坡去,肩头却按着路祥安一只手,顿僵难动分毫。

    霍一声响,前边那挥刀的蓝格子衣汉子肩背斜裂一道血口,顿时吃痛仆踣于地,转面却看不到袭他之敌。蓬发女童惊叫一声,雾里便有语急切问道:“鱼儿,有没事?”那护住女童的横格衫小胡子忍疼道:“启良挨了一刀,小姐没事。”

    稍不留神,那女童挣身下地,朝雾里奔回。身前倏有一道霆电劈地,霎耀众目,恍见有影绰绰朦朦,朝她悄欺而至。乐逍遥枉然睁大眼睛也看不清那是何等样倏忽如魅的人,但感一股杀气迅笼那女童身上。

    他心绷一紧之时,先前负伤踣地的蓝格衣汉子已扑将过来,换手乱挥单刀,护到女童之前,却飕一声,肩窝至肋又裂一道淋漓血线,再跌于地。非但救不成那女童,顷连他自己也送躯于杀气倏笼之下。

    眼看势恶,坡上数人欲往未及,雾里蓦有一人如从天降,澹然跃至。蓝格衣汉子未待反应,刀已易手,却绰那大汉掌中,朝雾气激扬处横曳边锋,淡抹一刀。随即另手挟抱女童旁掠。

    瞥眼余觑,只见雾泛一线血花稍绽即逝,那股看不见的杀气猝又隐匿。然而犹萦四周,伺而未离。

    蓝格衫汉子忍痛抬目,陡见抱那女童之人竟然是与家主厮斗的对头,他眼光遂变,因已倏失单刀,便从后背唰地又拔一剑,咬牙急起,扑向那大汉。但听一声低嘿:“刀不趁手,且与你换过来。”那汉子腕又一麻,如遭食指抹脉而过,迅难与目。飕一声响,刀光擦肩疾掠,射入雾气漾异处,血花霎绽,栽倒一个稻草人,跌时躯显,破膛之处摔出一只垂死乌鸦,翅犹摆动未止。两个格子衫汉子见此皆愣。

    那大汉眉刚一皱,后背倏临劲气破雾疾摧。他迫于无奈,急将女童置地,另手反撩,迎掌与雾豁处忽至的一人交格,啪地互拍,掌又急分。那人方始现身,俊颜微须,轻袍缓带,正是乐逍遥昔在苦水铺匆见一面的季宗布,但此人形象不知为何却似早印他脑海深处。

    季宗布眉头微蹙,一手揽接蓬头女童于躯畔,另摊一掌蓄势未迫,低哂道:“刚才我救鱼儿心切,掌招急显破绽,你何不以剑迎?”那大汉后退数步,转身时一臂亦揽有童,小虽小,僧袍却是奇宽,更显秃头如豆。乐逍遥咦:“幼僧!”

    那大汉落剑插地,穿透鸦躯贯土,方抚内息缓言道:“季教头这一掌却是好强的后劲!”

    坡上六人见状,一时各转心念。霍耀良想:“季大人这招‘云海怒涛’虽有一处破绽他总也补不住,曾说倘与高人过招岂敢轻易使用,除非情急拼命。但此招最强的便是第二道后劲,一旦全力催发,实有顷刻摧岩裂壁之威。对方接招时唯有专以上乘内功强卸这股掌劲转移于地,堪或减免震摧之苦。那大汉却恐波及幼僧,并没卸移其劲,竟然硬受了季大人这一掌。就算是关东强雄、或我恩师那般高人宗主,也未必便敢如此托大冒险!”

    路祥安暗思:“行前左侯尝对我言,当今江南仅有一人堪称真正的内圣外王,而具仁者无敌气象,从来令他佩服。想来便是眼下此公无疑了,所谓剑理相通,既能使出如此精绝的指梢剑气,必也是剑术卓越,他手中夺得韦启良的古郢剑,怎不乘机刺入季宗布那招急掌中的破绽?既然硬受这一掌潜摧内脉,真气急必岔难复拢,倘若季宗布就势连催掌力再搏,一品风评榜上所谓‘天下第六’恐怕就要当即易主了!”

    乐逍遥看见稻草人忽现,中刀豁坠死鸦于地,心中大是惊奇,怎及想明何因,随即又见那大汉受掌之下,背衫绽破,而露壮躯虬肌,他啧:“不想这捕蟀阿叔真是保养得好肥壮!粗肩厚背,比我彪悍多了,想是每晨必扛哑铃练肌肉,且喝两斤蟋蟀汤。其健壮简直和‘凌欲奶’有得比!”

    雾象诡转,坡下步声踉跄,一人且奔且嚎,其腔悸颤:“全死了!怎么一个个全死……死了?”那大汉与季宗布各蓄掌势遥峙未迄,各皆面颊紧绷之际,只见那人绰刀跌撞而至,目眦欲裂,浑不觉猝入两大高手临掌交蓄之境,撞到垓心,兀自失魂落魄,嘶声道:“逃……逃不出去了,外边好多死尸!”

    季宗布眉关一紧:“老匹夫,你究在这里搞什么鬼?”眼光盯着捕蟀大汉,话声甫出,掌力斗摧,震向那猝然撞近之人。

    那大汉瞥见惶惶逃返的是青衣小贺,怎知何遇竟致丧魄般,唇启欲问之时,季宗布突发一掌截击贺纭山倏近之影。捕蟀大汉心头一紧:“凭他掌力,拍死十个小贺有余!”究竟不忍,罔顾抚息未定,绰起插地之剑,点向季宗布掌腕,道:“他不是我的人。”

    季宗布发掌所用的是素觉毫无隙漏的一招“披星戴月”远攻单人,只道老对头有援,必毙再说。叵料掌招乍出,捕蟀大汉晃腕轻点一剑,烁闪飞芒及腕,季宗布心头登时一凛:“怎么仍有破绽被他一剑所乘?”

    怎暇细思,掌力未吐,变手另攫,从横格衫汉子背囊拔剑绰迎。两刃稍磕急收,微星一烁,各又凝回守势互峙不下。此时乐逍遥嘴张难闭,未觉蚁爬入唇,暗啧不已:“不想捕蟀阿叔也是使剑高手来着!”先前坡下掌来掌往,均亦雄奇,此非他能看得懂,待当斗起剑技,正投乐逍遥所好,立时瞧出高明所在,又觉季宗布的剑势潜含一股似曾相识的夺气之意,霎眸宛然祁连疾风起,劲草摧。

    忽然季宗布回了一剑,也是轻无痕着,两芒遥磕,又一叮声轻轻,微星乍闪明灭。那捕蟀大汉应对一招即收,两人各似云淡风轻,稍磕末刃又收其锋,仍蓄而互防,峙目不交。所使剑术乐逍遥闻所未闻,越奇:“好像季宗布既没把握攻进来,那大叔亦没攻过去的打算,你来我往,接连出招试衅。看似轻描淡写,神情却皆凝重如已倾出全力。使的都不是我所会的大开大阖剑法,皆漫不着痕,实有异曲同工之妙,我以前还未见过这种斗剑情形。”

    季宗布伸剑斜斜指地,眼只凝注于刃,籍青锋之映,亦见那捕蟀大汉绰剑闲立,眼也低晗,两人皆不对视。经此一试,季宗布暗觉那大汉虽受他排云掌力所震,显仍内息未平,但当凝剑绰蓄,立时便教稍无可乘之隙。他眉头微紧,一剑再衅,如丝如萦,其轻竟若烟袅水漾。

    路祥安背于腰后的那只手攥握悄紧,睹此便忖:“季宗布,字秋堂。人称季秋堂,二十年前单骑独剑西来,布衣奉宣,而入宫廷侍讲阁,其年发生宫变。他孤身追叛妃燕铁儿,迫之走投无路,抱着襁褓中的太子困于京都天蚕坛,欲同归于尽。叛妃侍从唯剩二人忠心追随到底,据说这两人本是天蚕教的高手,杀得禁军人仰马翻,当季秋堂至,二人不敌。叛妃自知必死,料季秋堂此来乃为救回太子,便撂话道:‘齐无双叛我,而致事败。你想要太子活着回宫,把他的无双剑拿给我。不然,我娘儿倆同燃于此!’”

    “其时人人皆知,无双神剑乃傲二郡娘封邑‘无双城’的镇城之宝。除非打败傲霜的师父齐无双,否则何以取来‘无双剑’?齐无双曾有言道,此剑与他血脉相连,片刻不可或离,他手在剑存。傲天未起时,齐无双当年号称北廷第一高手,谁敢向他索取无双剑?但季秋堂二话不说,即于天蚕坛前邀战齐无双,使的便是这种烟轻云袅的剑法,于众目睽睽之下仅交三招,长峙不动,但这三招在当年已是惊天动地的绝构。迄今三大讲剑之地‘洗剑池’、‘名剑山庄’以及会稽‘磨剑堂’说剑必提此课。季秋堂没死在这三招之下,形势立时逆转,领兵逼宫的傲家权贵齐无双似觉再峙下去也是僵局,忽道:‘我还有一招,你想夺剑就来吧。’说完,他扬长而往社稷坛,两人闭门于宗庙大殿,在护国舍利塔上历数个时辰,没有人知道季秋堂到底怎样接下齐无双这一招,但他出来时,不仅拿到了无双剑,也拿到了齐无双一双手。”

    “因为他知道,叛妃燕铁儿临死之前正是此意。斯战奠定了二十年来傲家真正掌控枢机的局面,挟帝国铁军扶持贵胄伯颜为相,专揽朝纲。继废燕铁木儿、小燕铁木儿父女,越发权倾一世。不久,伯颜、傲天又杀唐其势,傲雷再以秋猎为名迫帝黜伯颜,另扶脱脱、哈麻辅国,进而更使皇上有名无实,生死亦操他人之手。齐无双引退,从此无双剑不知所踪……”

    路祥安神回当下,仍看不透季宗布这路剑法何以竟败齐无双的玄机所在,非因他知剑不深,而是想起临行前左轻侯曾屏退旁者,对他有语:“季秋堂与纳兰春树之间实有外人不知的渊源,本亦旧夏遗族,因而功大不用;他在京中不得志,我与拓跋相求傲家给个外缺让他去对付右将军关东强雄,专司监视辽东动向,使两虎互挤于关外。右将军虽是虚衔,本朝并无先例而是特爵之,意在抚慰。但耶律强雄挟部落势力,整合女真、契丹残余,向东发展,逐扶桑护商军,进控高丽;又派‘流鬼使者’渡海,潜入室町幕府,胁迫征夷大将军足利尊杀高丽皇族逃将李承嗣,得以平定辽东全局。强雄势力大增,俨然胁及大元东北翼。左侯为天下计,寝食难安,闻强雄悄下江南名为游历,似有所谋,倘若季宗布此番入关乃为悄随监视也就不算擅离职守。但须防他暗中串通纳兰春树而谋河西,又令大元帝国添西北之患……”

    “我来时听说,流鬼已被季部悉数使计收买,黑水魔蝎族脱离关东强雄。”路祥安悄攥背后的手心有汗,想起左侯曾喟倘若天下大乱,一旦中廷失势,得益者必先是已掌权柄的各路诸侯、封疆大吏乃至拥兵自雄的将领。所以时局艰危之际,须用策削弱之。眼望坡下雾随剑漾,辉光明灭迷离,眉蹙愈紧:“季宗布到底是谁的人,决定左公这路棋的走向。单凭这几招剑法,是看不清楚的……”

    但叮一声悠微,季宗布游离不定之剑又被捕蟀大汉所磕,两相轻灵,剑尖乍沾又离。他感那大汉剑梢所蕴内劲似无明显式微之象,眉关越紧,忖:“他这路剑法并不循章施为,根本不是哪一门哪一派的成数。而是随手而为,我起,他必应,绝不留毫厘岔隙漏绽可乘。此人修为委实已深不可测,拈手成招,这便是化境。”

    捕蟀大汉忽喟一声轻轻:“秋堂本源无相,轻锋竟尔着痕,你是反其道而为之了。”剑稍点地,顿绝季宗布再寻变招余地,看他又回剑自蓄,大汉一手持剑,另手轻抚幼僧头上,免其又自走难觅,眼并没望季宗布剑伺何位,淡然道:“倘似令师兄纳兰春树一味无相无忌而臻招无形,也许当下又是另外的局面。”季宗布闻言心凛,暗感剑意竟给此人一语点破,再斗下去也许仍是这种僵局,但一皱眉,觉无可退,道:“我胜在年富力强,久峙于你不利。”

    眼望那大汉背衫豁绽之缝湿染,乐逍遥亦虞于心:“这阿叔身有宿疾未痊,刚才又因硬接那一招料必气岔难舒,瞅年纪也大过季秋布不少,可别玩丢了自个命在这里……”浑未留意称错了季氏之名,只为捕蟀者担心不已。无意中又瞥一眼于旁,觉那颗人头眼似又睁闪诡意,当他瞧来时,目又奄闭。

    乐逍遥咋舌之际,只听路祥安低哼于畔:“岂只秋堂太过执着于宿年恩怨,我看那纳兰春树更有过之无不及。这么耿耿于怀,修为如何能臻无相之境?”乐逍遥暗咦:“这家伙倒似看得懂!”便想不出此人怎似明白得很,但见霍耀良眉头一皱,忍而不语,其旁那短须汉子马力已憋不住话:“路祥安,你到底站哪一边说话?”

    路祥安悠悠地溜他一眼,道:“我是左侯的人,当然该站在左边。”没等那四人会过意来,他又轻笑怡然,语轻意重:“我们都该站在左边,不是么?”乐逍遥瞧向坡下,只见季宗布走剑于左,那捕蟀大汉却也没在右,雾中影影绰绰,右边不知何时悄显四人立观之影,各皆大氅连头披罩,形貌不现。

    捕蟀大汉在中间,虽未转脖回顾,却于当下情势均似洞察无漏,剑轻点地,说道:“但我看,久峙对谁都不利,大家皆在局中。”季宗布琢磨未语,那蓬发女童突然走到稻草人旁,用脚拨弄草膛豁腔处,皱起鼻头道:“噫,里边有个死鼠哎!”非仅睹鼠呲嘴死于内,脚犹未缩,草忽一动,游出一条活蛇。季宗布拉她未及,女童一声哭叫而倒,两名花格子衫汉子忍伤急起,见她脚踝赫然已留三粒牙孔糜乌,既惊又怒,乱刀剁死那条毒蛇,察看其尸时,又皆变色:“这蛇怎么头上长好几只眼?”

    捕蟀大汉眼见其中一名横格灰衫汉子急欲俯口为那女童吸出毒血,他感不妥,忙抢身过来,喝阻:“我见过这种蛇,血不可沾唇,须以内力逼出毒性……”先前被他夺剑的那汉子伺守女童之旁,见那捕蟀者伸手急扯横格衫汉子背心,疑心叵测,操刀迎头便剁,怒声道:“老贼,谁要你假惺惺?”

    这一刀虽急,怎及捕蟀大汉快,手揽女童晃避于旁,知毒发在即,须先以内力逼出毒性,未容附掌行功,见刀横狙又至,不由啧然道:“韦启良,你亦一时豪杰,这话说得怎么跟娘们儿似地?”韦启良涨粗脖子,连小八撇胡须也耸将起来,愤刀炫芒激射,不由分说,追朝那大汉席卷般覆,浑不理会后边那横格灰衫同伴叫喊:“当心伤着小姐!”

    乐逍遥看出刀法险绝,暗紧心弦:“这家伙一刀挥去,锋芒毕出,就跟泼水般倾洒横溅,委实厉害!换了我也须抢在他出刀之前,才可争到回旋余地……”捕蟀大汉两手各执有童,惟有后掠而避,轻飘飘逾离刀芒片裾不沾,但越未几,忽有四人穿雾飙来,倏掩其后,三口刀交狙成势,断他退路于不预之间。

    乐逍遥忙望旁边,除路祥安犹立未往,其余四人已到坡下驰援。马力出刀拦腰,另倆各展身形左夹右堵,霍耀良抱挟长条布囊于后,弧行掠阵,喝道:“老匹夫,放了我们小姐!”

    马力槌杆续出长刀,势夺尤快,先至捕蟀大汉后腰,但感刀头微沉,那大汉脚尖稍点,籍以承身弹起,眼只一花,其已游弋开去。另三人如影随形,追截而来,突见面前多了三个大氅披头之影,齐唰唰空手入刃,招数诡迅,迫韦启良等人唯凝守势,急越不过。

    捕蟀大汉立犹未定,便感剑气夺距侵髓,不免脊为之紧,蹙眉道:“季秋堂,你何不放亮眼睛看清形势再说?”季宗布悄从他身后雾萦烟厚处绰剑而现,面色铁青的道:“姑苏是你的地盘,满门鸡鸣狗盗,我不看也清楚得很!”话音刚落,雾中有声嘿然,一语随烟荡至:“这处却是死人的地盘,有些事恐怕你看了也不清楚!”

    季宗布亦察背后悄有淡影笼氅,但仅专惕捕蟀大汉一人,引为劲敌,稍刻怎敢松怠,眼盯那大汉躯形步态,凝蓄剑势绝其退路,方道:“我不必看,也知老贼又来了一伙走狗在旁。将死之人,却放何屁?”雾中那人披氅而笑:“放屁不敢,放倒个把王侯走狗,我倒想试试!”话中辞锋交碰,立荡两道劲凛凛之气于季宗布脑后相激,土扬石迸,连闪跳跃火星。

    季宗布颜绷愈紧,凛然道:“谁在大言不惭?”雾里氅影随啸而落,有意与捕蟀者所立之处站成犄角互应形态,仰面自沐微洒的雨点寒粒,眼闭若瞑的道:“想知谁在大言不惭,须得试试是季教师的掌剑功夫势大,还是水刀木子龙的刀快!”捕蟀大汉叹:“关东群龙旁观者清,只须释季教头之疑,何必入局?”

    水刀木子龙素与“长白三圣”之一的白水石并称参商双宿,在关内虽无令人闻皆动容的威望,季宗布驻节山海关,却知此人了得,即使是耶律强雄的帐,他等闲也不买。

    白山黑水缈,会京古垣废池萧瑟。难得有雨……

    狄青龙轻衫缓带,立檐下静聆琴韵叮嗡。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刚从歌舞升平满城盛世气象的元帝国大都出关迄此,狄青龙对大江南北的繁景犹然历历在目,奉强雄密召,转道渡海,越傲军阿儒汉部防区,匆诣女真故京会宁荒废宫苑。清茶一杯未茗,闻琴奏韵,思至“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之句,心头怦然,觉似当今中原的写照。

    “竞豪奢”之时,殊不知已然杀机伺伏,人心怨毒,内反外患如箭在弦。

    琴韵并不随狄青龙的心思转,调弦换阙,溜溜而下:“重湖叠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此为《望海潮》。狄青龙素觉在柳永之作中,这并不算一首好词。但在苟且偷安的宋代,金主完颜亮读到“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时,对中原的富丽怦然心动,引起他大举南征的杀机。狄青龙读史每叹,鹿肥而失,众必逐之。

    一时辽宋夏金元,沧桑几许!

    杳如过目云烟,投眸只见参差废柱败垣,昔之金国盛景荡然无存,即使从这满眼疮痍中,也难重拾往日完颜亮南猎中原的豪气。仅余韵袅袅,其意未了。

    今有雨更添葱蒙寥落,荒池久涸,一宿碧水积,随风漾,粼粼闪映狄青龙两鬓华发。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不觉暮至……

    他举目望不清垂帘后何人抚琴怀古空悠悠,方亭之下坠雨如丝若织,见有两人专神对弈,似在打谱。左边一叟瘦躯奇小,背后侍立两童为他翻谱奉棋。右边一人面如槁木,每以指节轻敲石桌,必震起一子准确无误地弹将入枰,取位恰到好处。睹此漫不经心而显出的高深功力,狄青龙油然生佩,溢目无掩。

    那形如槁木之人眼光虽似微瞑微睁,只盯棋枰,若无旁鹜,但当狄青龙目露惊佩之情,他微侧其颊,朝这边颔首致意。

    狄青龙并不怪其礼疏,心想:“参商双宿虽是关外大豪,但各为其主,我冒然来拜,彼有戒心也是难免的……”念犹未转,耳际清韵已绝。方亭中有语:“关外陋鄙之人亦闻狄爷为元京饱学之士,聆此韵以为如何?”

    狄青龙目光微瞥,见瘦小之叟拈棋未落,他拱了拱手,应答:“《史记。天官书》是这么说的:‘是日光明,听都邑人民之声。声宫,则岁善,吉;商,则有兵;徵,旱;羽,水;角,岁恶’。”

    言毕不接,果见瘦叟昂直其首,忘棋似思,缓言道:“乐者,心声。老朽问的是人心,狄爷却以‘占星术’答,怪不得外人说起雄帅麾下诸士,谓高相龙乃精通开元占经的高手,狄爷却是诠注天官书的大师。恕白水石愚钝,愿闻其详。”

    狄青龙见他说话时眼觑帘中抚琴人影,知是代询究里,恭然又一揖,解释道:“‘是日光明,听都邑人民之声’,意为正月旦这天晴朗光明,则还要加意倾听城中人民的声音。后边这几句说;宫音属土,如果城中民众的声音属于宫音,则此年收成好,是吉利之音;若民众的声音属商,商音属金,则此年有兵事;若声音属徵,徵音属火,则此年有旱灾;若声音属羽,羽音属水,则此年有水灾;若声音属角……”说至此处,咽言不语,却瞅那形容枯槁之人。

    瘦叟觉他似卖关子,眉头微蹙。垂帘后影动,显得心切,有声稚问:“角属木,又如何?”

    参商二宿本在好整以暇端坐对弈,皆面无表情地打谱。即是狄青龙这样的大人物来会,也只有旁立檐下隔雨观棋的份儿。但当垂帘微动,内有影晃,白水石、木子龙竟齐展衫而起,拜倒于地。

    帘后有语幼嫩:“不妨,久旱逢霖,子民蒙福。今儿朕心情佳,适逢狄老师来觐,大家不必拘礼。狄老师也不必避讳,随便聊罢!”参商双宿恭肃如故,磕头:“微臣遵旨。”

    狄青龙遥窥不清帘后颜容,因恐冒犯,怎敢多觑,忙低头为礼,心想:“金国早亡,闻雄帅言及女真有嗣虽幼,却有望整合残散各部重返其麾,一脉未绝,隐隐然又显卷土重来气象,足见此人了得,其族生命力之强!我刚说到‘角’,他幼虽幼,竟知角属木,我之所以咽语未尽,乃为避水刀木子龙‘木’字之讳。”

    白水石眼角旁瞥,见狄青龙不跪,蹙眉道:“狄爷,我主在此,怎敢不行大礼?”此时狄青龙正想到另一事:“我又听说有这么一个秘密,连雄帅也无法探实。据云女真遗嗣传至这一代,香火中竭,芜龙太后生的遗腹孩竟是一个女儿,而无旁嗣。为免各部生乱,这事却捂得严实,参商双宿与太后合谋,使幼主一直女扮男妆,以凤充龙。不知今来能否顺便探清此事?”

    垂帘后绰约坐映二影于瞳,纤躯颀长者想是太后芜龙氏,参商双宿找到她之前,原是洗衣妇;端坐于旁者无疑正是女真幼主小完颜吐沫儿。他一直隔帘好奇而觑狄青龙,因闻诘声,忙道:“他主雄帅,乃复兴大辽的英雄。大家各谋其事,彼此有国。又皆落难之人,时时要遭元军捕捉,非常时期俗礼就免了罢。朕急想听狄老师说下去。”

    狄青龙谢恩毕,答道:“既然金慧帝降诏,那就不怕冒渎木右丞之讳了。刚才说到民声若属角,角音属木,则此年收成很坏……”那形容枯槁之人哼道:“我这个右丞回家得为米柴愁,来此废墟上朝又得处处小心免被元廷公差闻风来捕,何讳之有?”狄青龙听他说得诙谐而凄苦,想笑却笑不出,忙低下头自掩表情道:“是呀,我来得也不易,鹰犬一路追着,幸搭葡萄牙商船绕海道走,险些遇风吹到日本去。”幼主闻言唏嘘,啪的打死一只叮颊野蚊,揩手道:“大家处境同般艰难,只因元廷势大……”

    狄青龙抹去满脸风尘辛酸色,道:“某却筮得,女真气数远犹未尽,来日清扫中原必有时。”因知他与高相龙占星观气之能,废墟中几个人闻皆振奋。幼主忙问:“那……强雄呢?”此触狄青龙难言之隐,唯搪言道:“事在人为。”

    “既然谋事在人,”白水石瘦颊旁侧,不冷不热的道:“狄爷所谓占星术恐怕也无稽。运程之说,未必当真作得准罢?”

    “虽说谋事在人,终归成事在天。”狄青龙道,“世间玄学,从来都是智者见智、仁者见仁,信或不信全凭己心。只有心虚,才强禁之。但我所言每皆有据,比如幼主慧驾在此,关外这些年一直皇气不散,绵延岂止二三百里?”言及此处,心亦一凛,躬拜于破帘之前,低声道:“只要女真各部不灭,长存香火,将来的运数比大元还长。恰如刚才所闻琴韵,实有未衰不竭之兆。”

    参商双宿不由相顾存疑,白水石本想说:“然而关外一山怎容契丹、女真二虎并存?”语至唇间,被木子龙投目悄阻,遂改口道:“狄爷所言煞有介事,但闻关内四海升平,盛世光景方兴未艾,便依《天官书》其理,你说大元的人民之音又如何呢?”此问正是幼帝欲知,在帘后不顾蚊叮之扰,神专于注。

    狄青龙不假思索道:“大元区区百年之邦,根基未稳,盛世未至而宣其盛,人心浮躁,自乱方寸,礼义崩,信仰无存,思潮千奇百怪,难掩人心更趋邪恶。分化两极而患不均、等级森严而恨不平,吏治败坏、民声喧杂,属金、火、水。此葬朝气象!”

    幼主听他说得如此郑重其事,蹙思未语,心下究仍将信将疑,看不出大元帝国横扫天下的盛象有假。白水石道:“但闻元廷君臣皆有作为,其帝多才,辅相精干,库足兵强,世人看在眼里,岂是你能唱得衰的?”狄青龙答:“要衰也非旁人唱衰之故,它是自己要衰。所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因感此言甚重,震及幼主,他放缓语气,又道:“诚如所知,狄某在元京并非活在边缘而发怨言。便因看到衰败难挽之象,才下了决心不顾傲雷、古爷追挠,挂印出奔。”

    白水石嘿然道:“宁可自逐,也不徒等被逐之日?”狄青龙觉此言含刺,并不为意,索然一笑:“形势比人强。与其坐等大潮淹我,不如起而弄潮。白左辅以为还能怎样?”白水石心下猜测此人来意背后的名堂,说道:“倒也曾听过‘良禽择木而栖’之语,但你瞒不了我。凭狄爷之才,明知自己对强雄志在复辽没多少信心,何必勉为其难却投奔于他?”

    狄青龙不动声色如故:“我说过事在人为,雄爷礼贤下士,不比那元廷的僵朽暮气……”

    “这话却是说得牵强了,”白水石微哼一下,投目精凛,如针透其心,忽问:“狄是青唐羌化姓之一,没错罢?”狄青龙垂目答道:“没错,青龙本是党项人后裔。”白水石又笑得诡隐,捻须道:“听说你出自陕西横山?”狄青龙面色如常,木子龙悄瞥其眉,觉已微微发紧。

    白水石闲手拈棋落子,道:“横山本是宋时定难军区所在地。人们常说辽宋夏金元,这时一经琢磨,越发热闹了。昔日定难节度使李元昊建西夏国,就是在横山起的家。”

    帘后弦声叮嗡,绷发一线杀机。

    当年宋辽和解,中原安定,士大夫歌舞升平,一切看起来都很好。然而西北边陲河套以南生变,定难节度使叛宋独立,建大夏国,又战火蜂起。夏是党项族之国,属于羌民族的一支,早于唐代就由一位拓跋姓酋长率离祁连山南麓柴达木盆地,投靠太宗李世民,得赐汉姓。各支遗系流传迄元,诸如贺兰或曰纳兰、拓跋或贺、李、狄。

    夏、金、辽、宋均遭蒙古铁蹄碾灭于烟云史海,四国旧人并没忘记。而后河西沙酋又兴干戈,吞并邻近部落,再遭元军击灭,残众即为纳兰春树之“架势堂”。

    狄青龙额已微汗,知临参商双宿交构的杀机垓心,倘应对有误,便回不去了。他无以回避白水石一针见血之辞、木子龙洞透心机之目,唯有恳声进言:“于今之计,上策即为合纵连横,须合女真、契丹、党项之力倾尽所能,才有望得保烟火长续,不遭傲军各个击破,尽灭三嗣。当下又唯雄帅势大,且精兵略,反元盟主非此公莫属。青龙前来,正是为了促成这个策略联盟,不论将来如何,当前我们的共同敌人是元廷。”

    白水石听得心下暗怦,竟忘置否。木子龙从旁信手弹棋飞入枰中,微哼道:“元廷不倒,大家确是翻不了身。但强雄狼子野心,我信他不过,怎敢躬身入其局?”狄青龙看棋便知他已有入局之意,只怀戒心未释,稍思又道:“化积怨嫌隙为亲密无间,古有妙法。女真、契丹两族从此通婚联姻,永世为一家如何?”白水石往石枰上应了一手,翻谱看局,眼皮没抬的道:“天下事争到底若合归于统,到底须看以谁为主?”狄青龙想到,来时强雄已有交底,一切由他且行权宜,乃答:“前方以雄帅为盟主,后廷以慧帝首衔决断,此亦雄帅之意。两家合一,就好说话了。”

    “不是两家,”白水石摇了摇手,眼皮没抬的道:“是三家。你不是强雄的人!”

    幼主听到这里,实在憋不住,起至残柱后撩裾立溺淋漓,站作男儿状。狄青龙正与参商双宿构画策略,闻帘后妇语:“皇上,你别站着尿呀,便液淌淋两腿了,蹲下蹲下……”狄青龙心念登时一动,暗怦渐促:“要蹲?难道幼主果然是……”

    废垣后杂草里忽晃一影急离,扬手欲发黑鸽升霄,狄、白、木三人顷察动静,瞥目见影掠若魅,端是奇疾,似是个乔扮宫女的满头小辫者,陡当发套掉地,狄青龙稍望即省:“流鬼探子!”

    白水石面不斜转,只哼一声低锐:“想发信号?”撩手绰拔一剑奇大,遥坐挥刃,那黑水流鬼人奔逃之势未竭,倏然躯分两段,清雨溅殷。幼主在帘后“啊”一声惊叫,太后忙抱其入怀,抬袖掩他眼前,挡去杀戮之象。

    木子龙俯眸看棋,耳际悉簌一声,黑鸽正穿雨雾欲远。他随手撩向桌旁空积雨水的香炉,溅水半弧若扇之展,拨往雨中,幻荡刀形淡淡一道,飕追空中鸽影,狄青龙只及霎眨一眼,檐前雨珠忽殷,飘翎飞羽无数。

    他在旁兀感凛然:“溅水为刃,好强的真气!”木子龙横手一晃又拢回袖里,再拈指于眼前,所执已非棋子,而是一块小布片儿,字迹匆就,以指血写成:“流鬼密禀季大人,辽金媾和,女真无嗣……”

    木子龙霎目之间,颊上雨点渐密,笼笼葱葱掩去思绪,他移觑季宗布已蓄剑势的身影,听毕捕蟀大汉之喟,只淡然道:“我已入局。”

    季宗布岂不晓得木子龙“水刀”的厉害,偏在此时有雨凄凄,更增无刃肃杀之意侵然。但觉此间仅只木子龙及其随从,不见“参商双宿”另一人,季宗布心下盘忖:“辽金媾和的结局出乎意表,强雄老儿正好无妻,竟乘机续弦,娶那出身洗衣妇的什么‘芜龙太后’过门,金慧帝平白多了个皇父在上。这一切定然是‘参商双宿’在搞鬼,他们左右逢源,令契丹女真浑合为一,而使大元东北边患得以借尸还魂。但他却到这里做什么来了?难道……”

    水气淡漾,渐往木子龙披氅之躯聚拢,如烟之萦,由薄转浓。捕蟀大汉觉察其有杀季之意,不禁说道:“木龙头,有话好说……”木子龙闭眼若瞑,浑若未觉有只飞虫掠近他颊,他冷冷道:“雄爷说,季宗布不死,你的日子也不好过。”飞虫近时,如遭无形锐刃所碾,在他额前尺许处自裂无余。

    乐逍遥身僵犹难急复如常,在草坡上望见捕蟀大汉陷于数人合围,初感急虑,待见“八百龙”来了高手,锋芒直指季宗布,他错愕之余,忧意稍减:“听说强雄父子下江南,乃是为向凌家登门结亲。这捕蟀老伯似与凌钰筎那厮实有莫大瓜葛,想也是凌家的长辈叔伯之类,岂止邻居这么简单?不管怎么说,关东强雄的人既为求亲而来,这会儿倒不会与凌家亲朋为难……”

    但见季宗布脚步不丁不八,剑尖斜指地下,势虽仍朝捕蟀大汉蓄作伺迫之态,乐逍遥却觉他此时剑气所向已移,低眼觑地,纵使背对木子龙,所蓄剑势悄转,身形姿势浑无一丝变。不识剑者,或要以为季宗布此刻犹在专峙捕蟀者。

    捕蟀大汉暗感两虎相争必有伤亡,木子龙既不听劝,季宗布又不肯休,未容他设法分解,又见那蓬发女童已奄昏不醒,面色堪虞,尚幸先前有个横格衫汉子急撕衣衫紧扎在她腿弯,稍遏毒性上侵,但瞧情势仍危在旦夕。捕蟀大汉明知当下他自亦陷临险境,倘要救那女童性命,须得全力以赴,凝运上乘内力将她体内毒性逼出来,然而他若在全力施为之时,陡遭攻袭,决难分神旁顾。

    其中利害,他已无暇多加权衡。眼瞥草坡之上雾林葱郁,他忽动念另转,提倆童便要腾身掠离,以觅另外去处为那女童逼除蛇毒。季宗布低目睇地,虽似敛念凝惕木子龙一触即发的攻势,但当捕蟀汉身形微动,不待跃起,季宗布即发一声低喝:“耀良!”与此同时,他剑势又朝捕蟀汉逼狙而去。

    木子龙所等的无疑便是此刻,他虽早蓄刀势,眼见季宗布凝剑寂峙竟似浑不留可乘之隙,他唯有等待,就像猎者箭在弦上,只须悄无声息地捕捉猎物从藏身处现身的那一刻,良机往往稍纵即逝。

    捕蟀汉动,季宗布亦动。情知别人决计拦不住此公,季宗布必以剑狙,这正是木子龙凝神等候的良机。他提手拨撩水气雨丝,晃掌骤快,连旋数下即推,乐逍遥在草坡上睁大的眼睛里霎现一虹幻刃横荡,雨雾扭曲,凸朝季宗布摧去。

    但见季宗布右掠,另有一影左移,便从他身后晃过,瞬即交闪而分。乐逍遥未及惊诧水刀顷现之炫,认出迎向水芒之人正是那独眼剽悍汉子,其背后布包裹迸然裂散,嗖嗖连声,迭有青锋空刃无柄,纷纷扬扬跃然而出,千斫万斩,劈裂雨雾倾头洒向木子龙,浑似没见水刃将至,一击便是你死我亡之局。

    乐逍遥适才见到此人手拿长条布裹之物,其状似是兵刃在内,哪料甫一出手,那人并没动用此包袱中物,而是背囊藏刃倾柙尽出,豁然激扬夺目。木子龙唯有急收水刀摧去之势,乍拢又发,更溅巨锋如虹弧亘,迎向劈雹般落的片片飞刃。

    又叮一声,两剑交磕轻轻。季宗布仍然无隙可乘,眼见捕蟀汉受他一剑急衅,身形乍动又止,跃势告遏。他再掠一剑微荧渺渺,其快端出不意。但捕蟀汉应手一剑又与相磕,边锋互带,溅一线横辉稍曳即散。与木子龙、霍耀良之斗绚烂万千相反,他二人斗剑却是风轻云淡,多在蓄势互伺,偶尔剑尖交击,也是一擦即过,殊无半分拖泥带水。

    乐逍遥初为木子龙、霍耀良交锋之炫而惊奇不已,待看捕蟀汉被季宗布缠斗,两剑若即若离的交手情形,无疑各施上乘家数,每招变化稍纵即逝,端的妙不可叙。他叹为观止之余,隐隐想到:“看这两人使剑的手法显然都透着几分眼熟,季宗布像是从无相剑法中变化出若有相、若无相的门道,仿佛登崖走绝巅,隔雾看远峦,偶尔奇峰突起,险相环生;捕蟀阿叔更绝了,他根本就没有现成套路,人家用什么,他就应变什么,每皆浑合无间。但我怎么觉得他出手或收招每必晃腕往内的运剑手法像极了我使乱剑时习以为常的伎俩?不会是他偷我招罢……”但觉并无可能,终是心有怀疑,只因他出道以来,还没见过别人会使这种晃字诀。印像中只是幼时在兰陵渡似曾见过。

    这时雨落淅沥,季宗布两肩已湿,再攻不取,飒然收剑斜指于地,含势蓄招仍伺,有随者打开雨伞,遮他头顶。短须汉子马力等人也各张伞围在捕蟀汉之畔,距数十尺掩绝逃路,防那大汉挟女童溜走。

    乐逍遥啧之于心:“这些关东客却怕江南雨!”不觉江南秋深,雨寒风瑟,一派凉飕肩脊。

    捕蟀大汉反手从肩后亦拔雨伞,一手撑遮头顶,免身边倆童淋湿着凉。便在打伞之际,取一条布带缠抱那蓬发女童于胁下,陡感炫光纷飒掠眸,瞥目只见霍耀良荡链收刃,数十口无柄之锋飕地回防,片片叠转,随着扯臂沉腕之势,往他身前骤如围篱筑墙般拢,顷构一排刀片所组之盾,挡向扑面急至的水芒。

    未待捕蟀汉多瞧一眼,倏有剑芒曳点而至,迅若一线飞星。捕蟀大汉一手撑伞,另手绰剑亦点,两刃乍磕又收,季宗布仍迫不进,飒然退回伞下。捕蟀大汉似也没法更加驱退他,回剑斜指地面,眼见仍然僵持不下,他眉头微紧,觉蓬发女童所染毒性必耽不多时,说道:“季教头,先且罢斗如何?”

    那短须汉子马力喝道:“须先救回小姐!”其声未落,甫趁捕蟀大汉背后疏防,横抡一刀斩脊,去势猛急,乐逍遥看得心都快蹦出来,睁大的瞳里忽眩,一线水芒遇刀盾溅洒无余,交震之下,霍耀良跌步稍退未几,刀盾迸散又腾于空,仍是纷纷扬扬,倾头飞斫木子龙。

    乐逍遥目不暇接,但究惦念捕蟀汉,眼又移觑,只见斩脊长刀绷杆撼飞,那短须汉子马力却似懵了一下,虎口剧震麻木,愣未及退,捕蟀汉随手将剑撩指,抵他咽喉,眼仍望着前边季宗布蓄欲进发之剑,正要开口说话,倏有所见,眼光微变,闪出骇然之色,旁边幼僧亦惊得哭啼。

    季宗布浑未觉异,眼盯捕蟀汉,寒绷青颊道:“我说过,这小女孩若有三长两短……”那短须汉子马力眼亦发直,不顾喉遭剑迫,望向季宗布背后,憟道:“大人,你……你……有……有一只……只……”一时悸极,话声也颤不成句。乐逍遥怎晓为何,只恨隔得不近,急难瞧清,憾非儿时看社戏,往往总能抢到前排。

    他淋了一会儿夜雨,头躯所沾污泥悄淌几净,倏尔觉凉,眼光旁瞥忽悚:“不对吧?刚才关老道之头还搁这儿遮挡我视线的,怎么又移开了……”急欲瞧那颗人头有何不妥,却迎着路祥安低觑的眼光。乐逍遥乍吃一惊,随即自宽于怀,暗慰自己:“不打紧,他看不见我。”

    又觉并非他当真形隐躯匿,只是说不清究因何故,路祥安等人就像眼睛被遮掩了一般,每当低觑必感露光反泛,霎目恍惚,以为一无所见。乐逍遥适才便想:“这就好像当初到‘六榕客栈’捉淫贼,曾见有‘鬼遮眼’的奇事……”一念未毕,见那颗人头果然悄悄又移,断颈处竟似生脚般挪,蠕若百足之虫。

    乐逍遥大诧之余,料非幻觉,急猜:“割下的人头怎么可能自己移动呢?想是许多蚁虫钻入其内,要搬往巢里……”但感又不像,因见那颗头表面毫无蚂蚁,血污泥迹已被雨浇将尽,白森森的面肌凝着若似诡笑般态。偶尔触及其目微睁又闭,异光隐然。乐逍遥暗啧:“我已经受够了惊吓,不是又要搞这种吧?”

    坡下忽飒声响,木子龙、霍耀良乍将交刃,彼此互拢锋芒,脸上齐现莫名惊疑之色。一时寂静,夜雨凄雾寥然,风在旷野曳地飘忽,游离不定。人人都觉此地并非只有他们。

    青衣小贺原本踣地促喘难止,忽觉四野风寂,万籁哑然。他猛地搐声失抑的道:“来了!出来了……你们有没有看见?”顷又一愣木然,两眼翻白,手掏其物,竟在众目之下剧烈自渎,接连溅射浊汁于地,落时变若一只只白蛤蟆状物,蹦蹦跳跳而走。见者无不愕转悸色,觉风诡云谲,万象乍寂又变汹涌。

    季宗布眉头紧起,无须回头,察觉随从骇退纷避,他接伞自撑,瞥目觑剑,见映有一长发垂地之影恹恹若魅,与他背靠背相挨,既不动弹也没声息,但籍阴穹电光时闪时暗,屡显那长发之脸将欲转面的重复景像,来来回回、反反覆覆,总似将欲转脸与他面对面。

    季宗布持剑之手汗然顿紧,倏地反撩于后,所削虚空,并无斩获。他仍感那物在后贴背悄挨,转个身依然如影随形。他心头寒凛,不由欲哼:“老匹夫,想来又是你们在搞神搞鬼了!”声犹未出,眼前突然遍地焰起,妖曳而围,幻闪万千魅舞般影。

    那捕蟀大汉手按女童后背,强运内力助她御抗毒侵,眼光澹定的道:“魔由心生,一时幻魅猖獗,终是虚妄。大家守心守志,只要勿受其惑,毕竟邪不胜正!”乐逍遥兀自被那悄移的人头所惊,遥闻此语,心念一动,暗想:“我一直心存困惑,总觉习武之人哪怕修为再高,倘遇玄奇斗怪之境,屡必处处受制,对巫幻神魔无能为力,非要请神求仙、动符用咒不可。若似那捕蟀大叔与季宗布般,徒然武功高深,陷于鬼怪伺伏之地又当如何?”

    季宗布看那大汉端似没事一般,不免疑心越甚:“大家都有事,就只你好整以暇。这鬼不是你搞的,还能是谁?”又见大汉落掌按于蓬发女童背心,显然胁其要害,季宗布情急关切,更恨那大汉阴险恶毒,暗想:“此人恃势特立独行,一直是朝廷隐患,我没看错他。今次不诛,来日不知还要造出什么孽来!”但惮伤及女童,怎敢用掌力摧击,他改念以剑急刺其喉,出招之际,不觉援用这大汉适才指点之法,运功守元,强凝心神,眼前幻焰又隐。

    他回头瞥背,那垂发寂立之影亦匿,泥地空荡无痕,仿佛从来无异。一时顾不得奇怪,只想救回蓬发女童。捕蟀大汉正运真气为那女童逼除毒性,势已分顾无暇,陡感剑气锐侵,知是季宗布又袭,此次比刚才倍增凌厉。心下发苦之余,忽想:“前次那小子附掌输送内力助我转危为安,同时竟能言笑自如、举措无碍,单以这等强盛内力而言,我几十年修为不如他。倘然他在此地,与我易境相处,决然不致似我这般受制艰难……”

    乐逍遥僵卧草坡之麓,见其势险,怎奈无法相援,心中暗叹:“不是回回都能为你解围的,捕蟀阿叔!看来你别指望我了,因为我受制于此,连抬动半根指头戳死爬嘴的蚂蚁也艰难……”虽作撒手之嗟,眼见剑光已近那大汉颔下,究也焦急。

    季宗布那一剑刺到中途,突然去势微偏,随目光凛转之势,掠剑急撩那大汉肩后,遥激雾漾烟剥,一注劲气锐射去处,又有血溅。那短须汉子马力原已退离捕蟀大汉迫喉剑梢,见那大汉不似想要他命,一时难以置信竟能死里逃生。惊魂未定,忽见季宗布一剑飞点,疾如流星划曳夜帷。马力须为之硬,惊道:“大人……”然而那一剑既非刺向捕蟀汉,也非冲马力削喉而来,却偏朝其右,撩入夜雾空濛处。

    其时捕蟀大汉亦已觉察雾里有物急骤欺近,苦于既要专力为女童逼除毒性,又正猝临季宗布急剑所迫,一时无可奈何。但未始料,季宗布此剑本是冲他夺喉而来,却突然稍转去势,锐注凛凛,点向雾气晃漾处。那里虽无什么,季宗布和捕蟀大汉均感脊上每个毛孔悚然张扩,觉必有物疾掠若魅。

    季宗布本觉没人比那女童性命更要紧,此剑初为救她而发,但去未迄,便籍云穹微电闪瞳,忽见女童在那大汉怀里其态安祥,两人头顶依稀有微缕白气轻升袅然。季宗布同那大汉早是宿敌,便因当年之失,辜负傲家栽培,而致多年投闲置散于京师。这都因捕蟀大汉昔之一狙,季宗布耿耿于怀,正要乘机一剑穿喉,但抵那大汉澹然庄正的面前,这一剑无论如何竟刺不下去,心念怦想:“他果是在为鱼儿行功逼毒,两人皆到要紧关头。我这一剑若杀了他,势必引起真气倒注,毒侵脏腑,鱼儿也活不成了!”

    稍顷迟疑之际,忽感雾里有诡气疾近捕蟀大汉背后。季宗布一剑即转,撩迎而去,擦着马力惊寒之颊旁掠,雾里稍绽血花,烟漾又复平静。季宗布凝剑惕觑无觅,心中惊疑:“是什么中了我一剑,还不现身?”耳边痛哼声促,马力倒地,后背斜绽四道并排划脊破裂的血痕,急瞧不出何物所留。

    倏忽之间,捕蟀大汉左颊寒迫凛凛,雾气荡萦即分,若有锐物劈自冥冥不测之中,骤然斩至。他身形不动,飒然挟两童移掠于旁,季宗布见状嘿了一声,心道:“不想你专神行功之际,遇危还能避得!”单以那捕蟀大汉的本事独避尚未属难,可是加上须护两童于无碍,且在不动声色之间,移离无形猝袭之下,这却委实不能不令人由衷叹服。

    季宗布尚有两名随从在左伺防,初是为阻捕蟀大汉挟童逃离,猝地忽感雾漾诡异,杀机凌越于此。韦启良喝一声:“大家小心!”刀转左畔,迎狙奇快。但簌一响,那横格衫同伴颈后溅血飞殷,先已颈首分离。韦启良一刀撩空,雾漾复定。季宗布数名手下面面相觑,怎知是何杀了他们同伴?

    季宗布原疑捕蟀大汉搞鬼,接连遭袭猝然,见这大汉亦不免同处险测之境,他疑念转惑,未暇稍思,眉关又紧,急朝另隅喝道:“耀良,到你那边了!”霍耀良虽与木子龙互峙未已,亦感背后烟气骤诡,刀盾急拼,合构一面青墙于后。不知何物当的击了一下,被刀盾磕回,飕地纷刃飞曳如流水长泻,霍耀良荡刀反击,百辉密扬于空,激洒于地。

    见此刀势迅奇,非仅捕蟀汉、木子龙暗凛于心,季宗布亦怦然生念,忖思:“左公请‘铁血盟’、‘汉复会’、‘旗帜教’助我,号称左门三卫,霍耀良非我嫡系,出自铁血盟,果然好强的驭刀术,一点不逊色于我麾下‘百战劲旅’。尚幸此人是友非敌……”

    随霍耀良曳链扯刀之势,拔动地面土石急腾而起,如耸厚垣一堵,升上半空,当他再次荡臂发劲,又撒向雾漾幽迷之处,轰然覆下。睹其声势浩撼,木子龙瞳孔不禁一阵收缩,突然眉关蹙紧,觉刀势大虽大矣,但并没中,雾中锐迫之气却移往他背后,诡寒侵脊已近。

    捕蟀大汉因患一味强输真气之下,那蓬发女童未必受得起,有意时弛时紧,缓她所苦。他虽在全力以赴,自仗上乘修为,尚自耳听八方无碍,心中牵挂旁人,甫当运功稍缓,忽有所感,眉又紧起,不由喝一声道:“木龙头,小心右边!”

    木子龙探手出袖承雨,稍凝便又晃腕反掌,拨转腰后,半弧水刃倏现,飕地掠往雾气侵凛的左隅,但听捕蟀汉叫声,心下一怔:“如何却教我往右?”未待领悟那大汉何意,水刃溅射中途,左隅雾里踉踉跄跄撞出一人,亦著八百龙服色,两眼空浊无神,正是随从之一,不晓何以变此丧魄失神般态。木子龙收势未及,那人撞上扑溅而来的水刃,躯分两段。

    这时,木子龙颈后倏现一道若隐若显的钩镰刀,豁然出自右侧,他急要再发水气锐击已来不及,唯有腾步往前飞奔趋避。忽感颈后锐芒又隐,他再拨水刃欲洒之时,顿失所凭。

    季宗布出剑,飕然一注弧辉撩向韦启良与捕蟀汉之间,仍摧不中,但感雾漾又移,空空濛濛不知飘匿何处。季宗布何曾遇敌若此之诡,不由眉头一紧,哂言道:“这都是心魔吗?恐怕未必罢!”

    捕蟀大汉觉亦疑惑难释,沉声道:“这是外魔。但魔由心生,它是要内外夹攻……”语犹未了,忽感雾漾轻轻,如微烟之沁,萦晃而往霍耀良背后,大汉眼未及投,即道:“出刀!”霍耀良未闻动静,听言一愕,但感这大汉话里竟有不容违忤之气,不由自己地应声荡刃纷出,往身后掠作一排锐锋列阵,飕地划雾绽殷,但未见何物中刀。

    木子龙因恨雾中魔魅竟害他自戕同伴,惕目转注,见一注雾气横荡往北,他急曳水芒击之,霍然追及,那注疾移的雾气忽又复定,淡凝不动。木子龙乍愕之间,陡闻剑声飕飙于东面,季宗布投剑飞掷,所往仿佛虚空。

    乐逍遥面颊倏凉,生吓一跳,只见一支长剑穿雾而来,几乎贴着他额擦颊斜坠,钉进手边地里,没刃半截,其柄兀仍在眼前嗡嗡颤晃。他心头吃惊:“他随手投剑竟有这么远?”蹦舌之余,一如既往地暗又自慰:“手劲大虽大,却没什么准头。我躺在这儿你都插不着,别说那游移若魅之物了……”

    捕蟀大汉耳垂微微抽动,有那么一会儿亦无所闻,觉雾中倏忽之物委实捉摸不定,合季宗布、木子龙、霍耀良三大好手之力,竟也拾夺不下。他未及暗叹,忽感脊紧,嘿然道:“到我后边了!”

    众人犹未会意,捕蟀大汉背后二三十尺处雾气悄荡微微,季宗布立时察觉:“还有二十尺!”话刚出口,又觉距离急缩不足十余尺,可想而知那物飙速何疾。季宗布突然移身与那大汉背靠背,右手抄掠大汉插旁之剑,晃腕急撩而出,雾里霎又溅殷。

    未等捕蟀大汉启唇道谢,季宗布先声冷冷:“我是为鱼儿,不是为你。”然而捕蟀大汉说的却是:“你靠着我的背,那个心魔可还仍在?”季宗布眉关立紧,语声充满了惊怒难抑之情:“你……你怎知?”捕蟀大汉眼望雾漾复定之处,见殷散风中,魅影不现。他涩然道:“我看不见。但从你刚才的眼光里,却感这么多年你一直都忘不了,总觉不论怎样做,她都跟着你纠缠不休。但这只是你的心魔,她不在这里!”

    季宗布原似酷面无情,只道没人知晓心事,陡闻那大汉直戳心扉之语,他惊得满手皆汗,颤声道:“你……你说什么?当时羊大夫祠前仅我和她娘亲,你又没在……”捕蟀大汉喟然轻轻,却透心情沉重:“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但眼下你最要紧是忘了她,鱼儿的娘并没跟着你到这里,我们面对的敌人不是她。”

    季宗布一凛越甚,不由转身后跨二步,拔剑相向,指住捕蟀大汉之颈,沉声道:“我的事你怎么知道?凭什么肯定她……她没跟着我,我告诉你,她并没放过我!不论我如何对待她女儿,甚至当成自己的骨肉,可她……”众见季宗布原本冷静笃定之态不知何以突变失常,甚而语无伦次,不时悸顾背后,神色更似见了鬼般,搐颊道:“她还在我背后……”木子龙、霍耀良不禁都愕,怎知季宗布在搞什么鬼,齐瞧他背后,除了他自己兢颤难掩的影子,哪有别物?

    捕蟀大汉澹定如故,仿佛未觉剑尖划破面颊,说道:“那只是你心中有愧,所以生出心魔。你不知为人父母的心情,就让我告诉你。冲着这么多年你厚待她女儿的情份上,我想她娘即使冤死在九泉之下也已原谅了你……”季宗布颤声抑不住惊痛悔恨交涌之迫,咬牙道:“胡说,当年的事是一个错误,是我的错!我都不能原谅自己,她又怎么原谅?老贼,你到底从何而知……”捕蟀大汉在微颤的剑梢之前依旧如常,眼中闪过一抹沧桑色,但喟:“我如何不知?你伏兵羊大夫祠是要杀殷紫衣,却于昏暗急乱之中,你为傲霜立功心切,错杀了这小女孩的娘亲。其实我是适才见了你和这女童方始忽省,记起我也想忘记的往事。”

    季宗布手中的剑不觉颓然垂下,此语勾起他无限往事不堪忆顾,一时痛心疾首,清泪朦眶,喃喃道:“我这辈子只杀过一个人,却是一个手无寸铁的无辜女子。”突然提剑又指捕蟀大汉喉颈,眼光转厉:“当年你必也到羊大夫庙欲援殷紫衣,所以知道。可你怎么不拦住我?”捕蟀大汉叹道:“你心中负疚日重,难道忘了当年的季秋堂意气风发,出剑凌厉无比,就连齐无双也挡不住你,何况老夫尚在祠外未及赶入?”

    季宗布心头又痛难耐,剑在手中如握毒物,不由竟弃,眼望捕蟀大汉怆然之颜,茫然道:“所以你到大渡河横索狙我,便是为此?”那大汉微微点头,说道:“朝廷将错就错,宣称羊大夫祠死的是魔教妖妇。我当时恨不得杀了你,但悄随你入川黔一途,见你对这小娃娃尚有情义,抚爱有如己出,更从此誓不娶妻生育,以绝己嗣。遂心中转念,放你一马。可当时我来不及告诉你,有一个寒窗苦读、也想似你一般投效朝廷的贫苦书生也因而被你逼上了绝路,如今他聚啸江北,你可敢去面对他?”

    季宗布眼光空茫,闻言只冷哼一声以应:“你是说张士诚?”捕蟀大汉点头:“杀妻夺女之恨,是他家仇;夺田害民之怨,是公愤。我要是你,就把女儿送还张士诚,帮你那同僚陈友定缓解此燃眉之急……”木子龙闻言登觉不妥,心想:“老家伙家大业大,一心求稳定太平,和那拓跋相一样口宣和谐为贵,其实是要受苦百姓一味忍让、不起事反抗。若季秋堂依言从事,看女儿送回的情面上,这帐张士诚须买还是不买?”

    季宗布未及省悟其意,那女童在捕蟀大汉怀里奄然忽似惊醒,眼仍闭睫,其声低弱地忽啼:“我不要回家……不要跟着鸭蛋诚,不要上茅山学堂,就只要留在季叔叔身边,他孤零零好苦好苦,鱼儿发誓要照顾他一世,亲他爱他!”哽咽着又昏昏睡去,小手其色如碧,显是毒侵越发往上,已近心脉脏腑周遭。捕蟀大汉一怔,啧然道:“冤孽!”

    因闻捕蟀大汉重提往事,句句戳心泣血,季宗布本已心神沮乱,又听那女童稚声诚挚,在时迷时醒之间竟尔真情流露,他心头之震其甚何深,更增痛恨悔疚,一时呆了。突听惕防四周的霍、韦诸士急声示警:“大人,小心背后来袭!”

    眼见季宗布恍如失魂落魄,竟未觉异雾逼漾疾至,捕蟀大汉掌附女童背心,苦于运功未迄,欲腾不得,知险忙唤:“季秋堂,还不赶快驱去心魔,大家合力对抗外魔!不然这小女孩也活不成……”季宗布心头一震,霎似茫然回神,攫剑从那大汉喉畔移转其锋,目随刃掠,只见一魅若隐若现,倏然穿雾迫眸,他提剑要迎原尚来得及,但顷刻之间,却觉重返当年羊大夫祠昏暗帏丛,撞到剑前的是那个怀抱婴儿的受惊女子。

    一时间,季宗布目眦尽裂,不觉剑落。寥然立迎劈雾而至的一道淡淡钩锋,灭了反抗求生念头,心中满是赎还罪孽之意,垂手闭目待死。恍觉魂返羊祜祠,跪在血泊中那妇人身边,为她抚合死而未瞑之睫。

    但他这一生注定不能轻易偿得此债。只因有人抢身撞到跟前,为他挡去夺命之锋,那人倒在他臂弯,后背衫裂透脊,血溅四处,须颔殷染,犹自搐睁双目,咯血道:“大人,保重!”

    季宗布出掌,势成一招“云海怒涛”,正是有攻无守,志在你死我亡。雾中钩锋忽若镜迸粉碎,烟气隐移悄往林深夜黑处。木子龙掠目瞥及,哼一声道:“想逃?”撩一线弧光溅雨激随而往,后发先至,终见一影倏显于水刀之下,躯分两段坠地,仍是稻草人。

    众愕之余,只见稻草人躯腔豁处,涌涌游出数条乌蛇蔓地,又飞一鸦冲天。霍耀良出刀,一辉曳化万千芒落,遍斩于地,无一侥漏。但刚收锋回柙,四下里又有烟荡雾飙,数道稻镰杀锋急临,众人眸间若现若隐,霎觉又多了几个稻草人举镰挥斫之影朦朦逼近乐逍遥背心直有一股寒气窜上脑顶,想起昔曾亲睹之事,暗疑:“难道是太婆?”旋即另觉困惑,只因又感太婆门徒鬼咒所结的“稻草杀阵”与此时此地所见似是而非。相形之下,鬼咒用来对付庄无涯等人的稻草杀手未免又似小儿科了。

    眼见木子龙剥开的草兵其膛,内有蛇鼠一窝,颅中竟藏鸦巢,乐逍遥虽看未细,猜想定是巫法之物,只难明白这些草兵何以竟会隐身?

    它们忽左忽右,倏忽出现,倏忽又隐,游移不定,往往趁人猝没觉察时,钩锋杀机已至。因其神出鬼没,仅只一个前来试衅单挑都难以对付,何况霎然又增数名。没等众人看清究有几个,草兵倏地又隐于雾气诡漾间,顷刻杀机环伺,四下掩近。

    霍耀良惕刀以待,想起一事,冷哂于旁:“听说八百龙有六壬遁术,不惧魔侵邪摄。哪儿去啦?”此亦木子龙心底疑惑,急未容释,接连有数名手下溅血断首仆地。他稍顷无措,脑后雾漾微分,陡现一弧勾锋。

    霍耀良未暇多想,便即出刀荡击,飕然一串链芒穿梭,抹入烟雾里。

    蓦当颈后锐迫骤临,木子龙即已觉险,回应料必迟了半筹,唯朝前奔,大袍猎猎,仿佛足不点地一般。背后钩镰杀锋如影随形,忽见一串刃列闪曳吞吐,草兵倒地现形,斗笠滚荡,颅钻鸦、膛涌蛇鼠,又与适才一般。木子龙回手急发一点火星,沾草顿燃,焚湮邪物。众人眼前一亮,宛如昏天暗地里突明一摊篝火。

    他暗称惭愧,正想向霍耀良道一声谢,两双敌意未泯的眼光交迎之际,木子龙目现凛色,拂掌急荡一注水芒飕地竟朝霍耀良拨去。霍耀良不料此人阴险至此,猝未及防,韦启良从旁不顾伤疼,怒喝一声扑起,见已截救不及,撩刀反斫木子龙,恨声道:“既非左门中人,其心果然不正!”

    怒声未落,噗一声响,霍耀良肩畔草絮纷飞,有一影乍近即倒,却是撞上那一注激泼的水刃之梢。霍耀良回头见身后现出一个支离破碎的稻草人啪的坠落,稍怔始省:“木龙头并非袭我,反倒救了我一命。”瞳中霎亮,草人又湮于火。

    木子龙飕然弹指发焰之际,眼忽旁瞥,面色又寒,哂一声道:“到处都有!”这时韦启良扑犹未近,斜刺里倏现一道钩锋拦腰斩。他纵惊觉,待要回刀招架势已不及,只见又一道水刃飕地发自乌氅翻荡间,噗地拨撞而来,雾里霎现一个凹了膛的稻草兵,砰然堕地。

    韦启良心念未转,背心一紧,被木子龙探臂揪起,拽离又两道钩锋交斫之地。乌氅飘行,木子龙奔于追影斩颈的钩芒之下,手提韦启良连连跃避,没忘拈指发焰,又灭一草骸于焰堆里。纵临追斫倍恶之险,木子龙其颜一如既往地冷漠,瞥迎韦启良疑虑之眼,口中说道:“眼下人人皆是砧板上肉,还分什么左边右边?”

    霍耀良闻言心头一凛,扬手再荡连串青刃,豁然横截木子龙脑后勾魂锋,翻腕间百刀列阵,竖耸如盾墙急亘,说道:“木龙头说得是!当下不分左中右,一样都是别人砧板上的肉。”

    言毕再翻其腕,袖内倏有一刀如匕,急射而出,往刀盾边缘稍磕,叮的反旋,折荡弹飞,出奇不意往后兜绕半圈,飕地凸现于一个稻草人胸前,自后贯透其膛,中刀时草躯方现。但并未倒,仍挥钩锋欲斫。霍耀良横手催起亘如一堵钢墙的刀丛,横列锐阵扫荡,摧去那个稻草人,但感另一影忽隐。

    岂只乐逍遥看得眼圆,便纵木子龙亦叹为奇观,觉从未曾见似此驭动百刀的阵列机关术,未及赞好,霍耀良惕目扫觑四野荒诡莫测,辨不出尚伏杀机何位,蹙眉道:“草人会隐其踪,为免遭袭于不测之间,咱须靠拢一起。”木子龙知此人惯经沙场,临敌应御素有历验,点头称然:“对,背靠背!”

    此时木子龙所带随从仅余一名,加上季宗布、霍耀良、韦启良、马力以及另一名挂彩刀客,众感暗雾中依然凶诡伺伏,不知下一回杀机将临何人颈背,唯拢一起,聚于捕蟀大汉和两个小童身旁,背相对,围作一圈各自防备。

    捕蟀大汉为那女童运功逼毒已近紧要关节,自感心口隐隐作痛,真气随时难继。他岂有心旁骛,只虑隐患发作,功亏一篑,心头暗紧:“若依那瘸小子医嘱,我宿疾未愈,万万不可多耗内力,损伤元气反增患深。可是这时救人性命要紧,又如何顾得?”季宗布籍地上跳闪未灭的火光,瞥其脸色有异,似是身受极大苦楚兀自强行按捺,一心专注于为那女童逼除奇毒。他不暇多思,也提一掌,运起内力,按于捕蟀大汉后背,低声道:“一个篱笆三个桩,加上我的内力试试看。”

    霍耀良心想:“两大高手都给小女孩的毒伤缠下了,我须担当更多,必护他们无恙才是。”抬目之间风窜雾萦,旋涡一般围绕他们聚处幽幽兜转,仿佛有看不见的手拨弄风沙,朝他们越逼越紧。然而数双目光齐注,亦窥不清风萦雾转之中敌影何在。只见数支先前所弃之伞随风飘舞,时飞时落,也兜兜旋旋于他们面前,在迷雾飞尘里倏忽不定,或东或西,更扰视线,引得那名八百龙遁士和韦启良接连出刀,枉然煞耗真气。

    霍耀良思:“至少还有一二名剩下的草兵匿形,多半藏在某面伞下,猝乘不备来攻。”送手荡袖,投一簇刀于地,插在面前数步开外,耸锋凛然,越映篝焰激烁四洒。季宗布察其举动何意,暗想:“霍耀良从不甘于被动挨打,多半是要抢先出击。但敌暗我明,怎觅得其踪准确无差?”

    霍耀良忖无多少一歼必取的把握,眼觑木子龙旁颊,正存邀助联手之念,未待启口,忽见木子龙眉关深蹙忍痛,一只手自按胸前,强抑不哼。韦启良绰刀防备于畔,见到木子龙情态有异,定睛瞧时,他胸前赫然嵌有一枚异翎针,伤处衫随肤烂,若圈圈旋涡之痕烙刻。

    霍、韦二杰齐为变色:“木龙头……”怎知凭木子龙的能耐,如何遭创于未预之下。其实木子龙刚才手提韦启良急避颈后追斫之锋,展步奔跃之时,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胸前此针何来,乍穿尘雾落地,才感不妙,低眼瞧见中针形状诡恶,木子龙料已中一门巫毒逼向心脉,急凝内力与抗之余,悄手拽衫自掩胸创,低声道:“都别声张,免示弱于敌,察觉咱们已没剩下几个可堪对抗之人。”

    捕蟀大汉亦察木子龙垂危,便趁输运内力稍缓间隙,悄言道:“季秋堂,这边我可应付得,你且助木龙头罢。”季宗布不言,脸色依然严绷铁青,一只手仍附于那大汉背心,却抬另臂,按掌悄抵木子龙后脊,真气分注二躯。一边仍助捕蟀大汉,一边相援木子龙抗毒。大汉暗佩:“秋堂不过四旬出头,这身内力修为委实了得,就算我无宿疾在身,与他相比也未必能胜出。”

    便在众人皆为木子龙猝遭毒针嵌创,心头纷凛之际,身前雾转风推,数伞飘忽而来,乱影掩目。霍耀良觉是出手时机,横臂拽链,本竖土中的那簇刀集豁然拔地而起,每片钢锋平脊阵列,唰地排展而开,掠雾环削,叠叠推涌,往众人身前横扫一圈,撩伞迸破。刀阵复耸,如在众躯之前结篱筑砦,亘构成圆。

    此时尚有一伞虽破犹飘,映地有影勾掠眸边欲隐,倏越尘雾,已近木子龙躯。乐逍遥看得心蹦嗓眼,急欲发呼提醒,嘴刚张时,话声突噎,只因又见那颗人头似移微返,半遮视线。乐逍遥一时惊诧难言,嘴为之呐。

    木子龙旁边那八百龙遁士挥手撩向破伞之际,伞下倏现一线微芒弧划,抹其喉脖于不意间。

    霍耀良袖中滑刃如匕,急磕刀盾边缘,弹飞反窜,射入伞下,砰地迸现一个踉跄扑跌的稻草人。木子龙忍伤弹指,将之燃灭焰中,免游蛇巫鼠蹿来伤人。

    火光夭闪之瞬,空中雾分骤然。一弧弯锋覆头急斩而下,居中劈那捕蟀大汉头顶,此袭端极突兀,殊令霍耀良拔刀回防不及。只见季宗布双手忽离两躯之脊,抬往头顶,倏当勾锋倾斩将落之时,发掌高摧。捕蟀大汉临危亦面色如常,这时却微动容,心下赞叹:“好一招‘撕天排云’掌力!”

    季宗布双掌乍抬又落,分按二躯脊背,空中稻草人迸躯四裂,乱絮败叶应声漫空飘撒。不待蛇鼠纷落人堆里,韦启良撩刀便削,孰料这个草兵躯内并无蛇鼠,陡当破迸四散,顷时满天翼影乱目,涌出大群乌禽覆没众人视线。

    人人眼前皆暗之际,木子龙只来得及道半声:“这是第二轮杀阵……”

    霍耀良腾空荡刀,一时遍激辉芒散洒。由圆心漫激开去,密密层层射覆四方,如花之绽。顿时暗转炽明,众人头顶万千翅影忽灭,密密扬扬洒下无数米粒,雨点般泼落遍地。韦启良低眼只见腿边堕得有物碎散,籍刃辉亮瞳之瞬,瞧明无非乌翎和破布扎裹的鸟形,中刀破腹,漏出米粒如注。

    霍耀良亦觉奇诡难释,身刚落定,乌云般翼影又覆满天,密不留隙地从四方低拢而至,顷又湮灭视野归暗。霍耀良不待换口气,急又再起,忽感颈后啮疼,发手拂去,啪的打落一只悄叮后颈的狰狞怪鼠,其生两翼,尾长如蛰,落时不甘,又反撩其尾叮刺韦启良脚。韦启良见地上吱吱有叫,兀感奇怪:“怎么其中混有活物?”心念未转便发疼呼,抬脚跺下,那物蹦跳而跑,却欲钻入幼僧袍底,僧发脚踩个正着,不顾吱吱怪叫,揉鞋碾死。

    霍耀良一时眼前发黑,晕晃欲跌,这时再无余力荡刃尽歼覆顶翼影潮水般涌拢之势。木子龙双手急扬,耸身跃时,雨雾朝他圈圈聚拢,猛然吐劲展掌,水辉顿绽,由圆心乍缩为一点,又迸溅四面八方。木子龙踣地咯血,再难自抗体内毒侵,头一沉即仆不起。

    众人眼前乍暗又明,仰颊皆感沐米如雨。地上多了一圈火线,围躯于内,季宗布心生暖意:“为防稻草人又增援攻袭,木子龙燃米生一堆篝火护我等在内,自己却耗尽余力,再难抵抗针毒攻心。”他觉雨势增大,这些火未必便足久持不熄,但不多想,伸手按附木子龙后心,强注真气助他寂守生机。木子龙神志犹未尽失,伏地喃喃低言:“这是……是斗米杀阵,还有越来越厉害的后着。小……小心应付!”

    每人心头都凛,念沉而忖:“单只前边一二波前奏已是如此难斗,次第再来几轮,我等岂不是要力竭死尽?”季宗布蹙眉悄问:“木先生怎知名堂?”木子龙觉后心连注浑厚真气,精神微返少许,回以感谢的眼光,未暇赘语多释,低声道:“斗米杀阵为驭鬼魔法,须以繁杂之极的巫毒仪式驱唤,左近必……必有五面法幡用以招唤鬼魂,须寻其所在,务必拔之,免招更多丧尸破土成军!”

    捕蟀大汉另抬一掌按于霍耀良背,另分真气注入,帮他强抵巫毒侵血。闻得旁言急促,料以遁甲奇士六壬术数之能,其语多半忖测无误,听毕木子龙补言指点,蹙眉想:“若拔魂斗米幡,当可缓解一时之急。可我等眼下自保尚难,如何还有人手另腾,分派出去寻找米幡拔之?”又感以当下凶机四伏的形势,离此篝火之圈,不论是谁,去必九死一生。即使拔幡,料难生返。

    趁左近一时无异,季宗布详询道:“怎知何处为法幡所在?”木子龙本渐昏沌,待当季宗布多催内力注入,始见口唇微动,若非贴耳近听,其语几难辨闻:“有法幡之地,必……必见大坟、素竹与土龛供祀之物。拔幡即离,集五幡于北麓极阴所在,焚……焚而葬没,可令丧尸失之所措……”季宗布正想“北边极阴所在”究应如何,其语晦奥,非一时所能尽解,又听木子龙喃喃的道:“然后……然后,想办法找到‘尸灵菌’、‘冥虫傀儡’,以及‘法象森严’,到那极阴所在,以处子之血融于纯金,垒土屋一座,斟糯米半斛,合葬于地下,如此这般,复引丧尸归阴,使众魂安息。其中步骤不可稍有丝毫差错,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一切须抢在……抢在……”

    季宗布听得眉皱,觉似不可能的任务,木子龙话声更低噎难继,气促犹如随时将会憋断,便在众目纷投催问之色齐注中,他仍搐难言,一身修为并非不能抵抗嵌胸那枚异翎针毒,只因适才为驱灭无数覆顶之翼,激敛雨珠迸化千万刃,耗去了自抗针毒的余力,此时再难继言,眼翻朝天,微颤的食指耸抬欲指,终抬不高。

    “须抢在什么?”季宗布催问不闻回答,惟随木子龙所指,转脖仰望夜雨歇处,阴森森的天穹本无星辰微辉,这时忽见一粒星光在林梢若荫若现,时而湮迷于云霾浓雾里,时而霎闪于眸。

    木子龙涩然难言,指了指那枚微星现下方位,手又移点北穹,从他急促的目光所示,季宗布、捕蟀大汉对视之下,忽明何意:“莫非是说,须抢在那颗星移至北穹,反客位为主位之前,完成这一切,方保万全无虞?”

    木子龙觑着他二人颜色,觉已猜出己意,心头绷紧之弦顿松,暗想:“刚才你们只顾厮斗不休,若肯早听我说,未必似现下这般陷于被动境地……”然而就算当时季宗布肯给他解释此地玄机的说话间隙,究因一切太过诡奇,连木子龙自己心里也半信半疑,不能确定实有此事,季宗布等人又怎会相信?待得稻草杀锋接连来袭,已然触发咒阵,困于绝境。

    季宗布若有所思的目光从霍耀良等人脸上次第扫过,看出霍耀良当下的情势比木子龙决然好不到哪去,其余诸士亦皆负伤,别说去办成此事,纵连趟出火圈数步,若遇险袭,必也随时丢命。未待望至捕蟀大汉面上,韦启良、马力争相顿首请命:“大人,就让小人前往,纵是死……”

    季宗布微微摇头,截然道:“去,不是为了求死,而是为了求生。你们留下守护鱼儿以及受伤的兄弟,不可擅出火圈一步,无论怎样也要守住了,等我回来。”他知稻草人也好、蛇虫怪鼠也罢,每多惧火,只要木子龙划燃的这圈六壬火线不灭,便能挡得邪祟侵袭一时。但他委实不敢去想这又能撑到何时,倘若大雨又淋,火线究不足久持。他唯有去争这一份实是渺弱已极的生机,争得一刻是一刻,强胜于困此坐以待毙。

    不等捕蟀大汉言语,季宗布将木子龙的手牵与霍耀良交握,使掌心互连,眼望霍耀良,片刻沉吟未言。霍耀良半睁其目,低声道:“我明白,大人保重。”捕蟀大汉此时一手仍按蓬发女童背心,助她逼毒未迄,另一只掌抵着霍耀良的背,他明季宗布此举是为让木子龙也得输真气守住命脉不失。霍耀良说他明白,意为他知道眼下的情势,要渡过难关险隘,须得同心同德,搁置歧见。否则这时候杀木子龙,无疑便可轻易断强雄、金帝一臂。然而他与季宗布均知,若无木子龙适才布下的这圈六壬火线,彼此性命势必难保,一切宏图伟业更是虚谈。

    季宗布转望雾穹那粒徐徐北移的星光,心下自知艰难:“就让我去试试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以测天命如何……”蓦然而起,瞥一眼依偎于捕蟀大汉怀里的两个小童,朝大汉抱拳,虽未言语,那大汉亦知何意:“他是求我务要好生照顾鱼儿和他的手下弟兄。”当下行功方至紧要关节,未能分心赘言,只点了点头,投目示意“保重”。

    目送袂影逸于雾诡烟迷之中,捕蟀大汉心头殊无丝毫放松之感,望云霾堆乌滚浓,纷聚头顶,如巨岳将覆。大汉蹙眉暗思:“秋堂此去急未可盼,看天象此间酝酿更大风雨,六壬火不足久持。我等暴露于旷野空阔之地,决必腹背受胁,防御难周。须趁下一轮攻袭未至,赶紧缓和众人情势,退往砖窑之中,另找地方据守。”

    他修炼的内功却与季宗布大异其径,非似季宗布那般随时想撤掌收功便能应念自如,其发也绵,其收亦缓,浑如大江大洋,浩浩漾漾。虽少了一派洒脱自如,相形之下却更深厚浑阔,即使一身担承三条性命须护周全,也同样安涵无遗。霍耀良尤有所感,暗佩:“仅以内功修为而论,莫说季大人尚不及他精深纯厚,当世恐怕也没有几人堪匹之!”

    捕蟀大汉化掌为指,凝运上乘内力,依次缓捺女童诸脉,一面扶助霍、木二人强守命脉,一面加催真气为女童逼除毒性。心头所萦无他,也是争分夺刻。渐至浑然忘我之境,女童身上汗如水浇,蒸蒸袅袅,毒性随汗外泌,韦启良在旁察看,暗觉那大汉倍注全力之下,女童气色一分分缓转。他心甚慰,回想先前的冲撞,不免惭愧欲歉。

    便在这一恍神间,突感地陷骤然。本以为单恃六壬火线足以抵挡邪祟猝袭,怎料地面杀锋不现,身下土崩瓦解,凶险生于不意。韦启良一惊之下,只见大地迸陷,那短须汉子马力和另一伴当亦随扬尘坍土之势堕往深渊。韦启良骇然脊硬,发刀忙欲横搠绝壁,以缓坠势,眸前诡雾散开,忽见脚下并非空徒漆黑的底窟,而是遍布巨粗恶蟒,或庞然大蛆,纷纷扭扭于身底不远之处,混腾骇液狂卷,又如血潮旋涡,各般狞像纷相交显,争噬而近。

    韦启良等人均遏不住陷坠堕落之势,心头绝望至极,陡见身下骇恶狞怪之物不计其数,各皆巨大无比,凶喙大口已将噬近。每人顿然哀绝,无以形容彼此所见景像之怖何甚,只觉若说世上有地狱,此便是地狱。只有地狱,才是这等其怖不可名状、无以言叙,骇呼哀号之余,又见先落魔渊的同伴所受煎熬折磨委实生不如死,又求生无望、求死不得,韦启良等犹在半空急堕之人不由地都生自绝之念,齐想:“宁可立时图个痛快,决不生受这般无穷折磨惊吓!”

    眼看魔物噬近,马力身旁那伴当目眦尽裂,再禁受不住哀骇已极,提刀立抹喉脖。韦启良见马力亦丧魂落魄,哀欲自绝,他茫然也只剩下此念,并不阻拦,绰刀横脖之际,忽见身旁有物急坠,擦肩而过,辨得是那幼僧也堕将下来。

    韦启良怎暇迟疑,心系救人之念,和身急扑,一手搠刀插入岩缝缓遏坠势,另手抄臂,抓住幼僧后衣领,欲提往上。不料那小儿裹身的僧袍奇宽且松,包不严实,虽拽住僧袍,幼僧嫩小之躯竟光溜溜、肉滚滚地从袍底“纠”的坠出,仍堕下去。韦启良急忙探手追之,欲抓僧脖再提返来,只见马力飞身先至,握住幼僧之颈,刚要提上,幼僧突然褪皮,他扯上其壳光秃,底下蹦出一个血肉模糊的小骷骸,呲牙裂嘴,眼放异光,抱缠他腿脚不舍。马力惊怖到绝,万念忽灭,回刀自搠胸膛。

    韦启良救之不及,恁料旁壁突冒无数鬼脸枯容,缠陷他躯,纷咬争噬。韦启良粘身难脱,顿告绝望,抢在裆下两颗妖瞳妇脸狞笑张嘴,抢叼他那话儿欲吞之前,他仰面号嚎,横刀急抹脖子,宁死不多受此煎熬一刻。

    乐逍遥在草坡之上急不能起,一心盼早些冲穴告成,好去援手,但看坡下一时别无动静,季宗布去后,稻草杀手并没来袭火圈里抵躯坐地的诸人。乐逍遥绷紧的心弦稍松,又看旁边那颗人头似没移动,他疑先前多半又是幻觉,怎暇多想,继续专神运气解穴。孰料便在这般寂静之中,坡下突然传来鬼哭狼嚎,火圈中有三人迭声骇呼哀鸣不止。

    乐逍遥此时恰当凝神归元,聚敛真气冲穴正即,被这通突如其来的号叫吓一跳,投眼望将下去,只见四野别无动静,仅火圈里闹腾起来,有三条汉子仿佛着了魔般跳叫猝乱。乐逍遥难免奇怪:“鬼上身啦?”

    憋惑未释,火圈里倏有一个汉子目眦迸裂地跳将起来,一刀挥断自己头颈,血洒当场,掼尸而倒。乐逍遥不禁一惊倍甚:“怎的?”又见短须汉子马力回刀急搠心窝,幸那捕蟀大汉在旁虽是闭目行功状若瞑然入定,陡察身边异常,急注一道真气增往霍耀良躯内,推其肩撞到马力操刀自戳的那只臂肘,使他搠偏几分,扎透腰胁,未中脏腑要害。

    但已来不及再阻韦启良自刎之势,捕蟀大汉与霍耀良心皆一紧,旁边那幼僧迭受一宿惊吓,本在颔首低目,合掌默诵经文不休,突拾脚边石块投击韦启良头额,啪的打他个愣,歪摔于地,吃痛猛醒,张眼茫然回望:“谁扔石?”

    捕蟀汉、霍耀良同时松了口气,眼见韦启良一怔未已,眼光又渐迷乱,手中的刀颤欲复抬。霍耀良自亦心有杂扰,急闭眼睛,勉力喝道:“启良,你干什么?”韦启良泪流满面,混合着额上垂淌之血,一时貌相模糊,时而扭曲发狠,时而咬牙悲愤,颤臂挥刀乱舞,嘶声道:“他们在奸杀我娘……”

    捕蟀大汉心神稍疏,亦觉爱女身陷无穷磨难之境,一时悲惊交涌,但知此乃幻惑魔妄,即又强自敛神守志,说道:“没人奸杀你娘,此是幻觉。”韦启良哭嚎:“不!你看,都是一些半人半狗之物,叼着我娘的断手走过来了……”嚷时脸色愈发憎恶,发脚欲踹那低头颤坐的幼僧,骂道:“还屙一坨粪这么大,堆我脚边……看见没有?”没等他踹到,捕蟀大汉急催一道劲气注往霍耀良躯内,便借其手,按韦启良后腰穴道,迫坐于地。

    捕蟀大汉此时连牵女童以及霍、韦、木四人之躯,内力贯输周行,以毕生修为强压不怠,聚气敛神,自镇危局。虽合眼未觑四周,亦感雾诡烟急,连连吹拂而来,他蹙眉说道:“又一轮袭至,越发无形,越难对付。大家专神守志,休受幻惑,免得自乱方寸。”

    乐逍遥见其临危处绝,兀仍端定自若,以一己之力独撑四人于危殆境地,对其修为之深越发佩服:“不知会不会有一天我也能似他这般强?一人竟能撑得起四个不倒,倘能如此,带起妞儿来就不会一路丢了……”啧啧之余,又想:“单只一个捉蟋蟀的都如此了得,凌姑娘她爹亦即武林盟主又该怎生强法?”至此,对凌家更增油然敬畏,回想前次竟敢大胆夜犯其府,一时悄汗浃背。

    怔望半天,忽省一事:“旁边那家伙却哪去了?同伴有难,他怎没动静……”因感蹊跷,连忙游目寻觑,遥见路祥安身影悄踞斜坡半麓,手拿一根小筒子,揭盖倾出不知何物,陡又倒腾而起,发足交搭树枝,悬身缒上,无声无息地蹲栖若禽。

    乐逍遥怎知何意,兀自瞠眼未明,耳听草声悉索微响,叶梢似掠有物,悄飙雾里,疾箭般穿梭往下。虽觑不清晰,暗觉其踪弯曲走窜,不像暗器箭矢,隐隐竟似活物般灵动迅捷异常。乐逍遥一时暗惑:“他在搞什么鬼?”

    捕蟀大汉聚神守寂,驱去纷至杳来的杂嚣幻惑,坐于跳烁明灭的焰影后,双手独扶四人遏危缓疾,身形面廓凝若披沐三牲灯火圣辉之袛,在濛濛烟雨间若淡若晰。乍觉旁边几人躁动渐伏,他心头未松,忽触一念更添隐忧:“季秋堂迫于无奈,不得不依木子龙所言前去寻幡灭法,但我看他压根不信这一套,如何强使得?连自己内心这一关都过不了,即使去了,又有多大成算?”

    他倒非虞一己生死,所患乃是别人安危,想到此阵凶诡难破,倘不去除,必殃延无数。看满穹阴霾渐聚愈浓,不仅覆没此地,俨然更有往城中缓移之象,所兆非祥。大汉忧心益紧,行功稍疏,其畔陡发一声悲叫,那短须汉子马力蹦将起来,两眼红炽,急欲扑往六壬火圈之外。霍耀良目睁微线,低喝:“小马,你要找死么?”马力愤撕胸襟,捶号:“我怎能看着他们在咱眼前轮奸我娘子,非拼了不可!”

    呼毕欲出,捕蟀大汉急催内劲,荡抬韦启良臂,捺马力倒跌火线里隅,见这青年汉子兀仍号嚎欲挣,霍耀良斥道:“你没娘子可奸,别作梦了!”勉力提掌,掴在马力颊上,使其猝痛而醒,怔眼眨惘。

    这情景既滑稽可笑,更透着说不出的诡异,人人面色在跳烁之焰衬映下似皆扭曲畸异,望着马力愣坐时悲泪未息之脸,谁都笑不出来,眼中的神情反似哀。倘若定力不够,抑或守神稍疏,下一个出丑甚至丧命的不知该轮到谁!

    这边马力刚歇,那边韦启良又倒,眼翻浊白,口垂长涎,搐跌火边剧颤不止。霍耀良见状省得:“马力,找找他身上必有咬痕。”短须汉子照做,果然在韦启良脚上发现脓烂的伤口,所流非血,竟只有碧液浊溢,腿上每条血筋都浮突虬张,仍在涨粗,仿佛要迸裂皮肉,爆出体外。

    捕蟀大汉与马力睹之同愕,眼光方移,霍耀良咬牙自挽其袖,褪脱手臂箍匕连环套,露出一样涨筋暴脉的肌肤,示于火光之下,强忍苦楚道:“他也被那只怪鼠所蛰。把腿砍下来!”捕蟀大汉不须看其臂,仅瞥霍耀良露于衣领口外的脖颈,已是触目惊心,所睹仿佛脖中生生填塞数尾活蛇交缠绞绕,粗筋恶凸的情景委实堪骇。捕蟀大汉从来胆气过人,此时竟亦低目避开其脖,非是不敢多瞧,实乃不忍卒视。

    甫闻霍耀良断不容逆的那声吩咐,马力怔身没动。那捕蟀大汉乍感不妥,又听霍耀良竭力又道:“他伤于脚,不比我伤在脖颈。趁毒性未侵将上来,壮士只有断臂!”马力一时哽咽迟疑,只是低头取药施救,怎忍心下手?

    韦启良神志未失净尽,虽在昏昏糊糊之中,仍隐约听到霍耀良叹道:“我见过同般情状,不须多时火圈之内就要祸起萧墙,这是丧尸毒!”

    捕蟀大汉回想昔时过黔所见一桩往事,心中亦疑似此,闻言倍凛,暗虞:“三尸剧毒之一的‘丧尸毒’!据说丧尸虽不及寿尸的冥命长,易除但凶残之极。我却未料那只怪鼠竟能传播‘丧尸毒’,疏于防范,竟连有两人遭其所乘。看这情形,料不多时决必先后变异,第三轮猝袭却生自火圈之内,敌人竟是同伴!”

    他武功虽高,却于解毒门道毕竟生疏,纵感势急,一时也自无措。方蹙眉难展,眼前倏有刀光瞬闪,投目看时,只见韦启良手起刀落,竟竭力强撑而醒,齐膝自断那条粗筋虬结之腿。

    这份气概当真可惊可佩,捕蟀大汉眉头一紧,心口绞痛骤增,顷时真气难舒。只听霍耀良强打精神喝一声采,眼望韦马二人,勉力抬手拍脖道:“好,当断则断,铁血本色!你断胫,我断头,咱们不能输了第三回合……”

    捕蟀大汉听出自绝之意,怎容迟疑,急吐一道指力注入霍耀良脊,立时封了他穴,免其竟寻短见以保全火圈中众人不受横殃。霍耀良口淌碧涎,啧然道:“等我变异为丧尸,就没有穴道了!”捕蟀大汉岂不明话中深意?情知霍耀良体内丧尸毒发作之时,先前所封的穴道便即失效,因为届时性命既绝,点穴制不住尸变。纵知此节,他也不忍任由这般好汉慨然自戮,说道:“休要胡思乱想,我全力护你心脉。”

    霍耀良心中焦灼,方欲说道:“你一人护得了几个?”耳边忽簌一声掠风微微,其渺几不可辨。他感有物细若游丝,竟越火线上方穿掠而入,悄如随风飞絮,擦肩夭转,猝往那大汉后颈蹑跃窜去。霍耀良未及出声示警,捕蟀大汉另一只手急离女童后背,似已察觉有袭,反夹正着。

    霍韦诸士睹其出指精准无差毫厘,未待暗叫一声好,不料那游丝般物便在躯被横截两段之际,尾梢反撩,往那大汉手背迅急之极的蛰了一下,方坠火里,冒微烟缕然散化风里。

    捕蟀大汉眉头顿为一紧,暗啧:“又是这种!”回看掌背时,只见一注急线幽蓝,往臂肘爬升而来。大汉未暇细想究在何处曾见这般异虫,但感不妙,心道:“总不成我也要‘壮士断臂’!”究竟不甘,唯以指力自封肘膀诸处穴脉,撕布紧扎蓝线未至之处,盼能强恃内力精深,缓遏一时。

    霍耀良惊察不好,问道:“如何?”捕蟀大汉深吸一口气,复以掌按女童背心,继续行功相助旁人,于自己中毒悄侵内脉的情势浑不去想,只嘿然道:“想要我老命,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霍耀良感佩之余,心头不安:“老侠,是我们连累你了!”那大汉听出其意歉然,摇头道:“不,搞得这么复杂,到底想要我命罢了。他们却不知,老子生来不只脖子硬、腰杆子硬、脊梁骨硬,这条老命更硬。想摆平我,还得多使些解数!”

    霍韦诸人闻言皆怔未释,旁边抬起木子龙满沾泥土的脸,似亦听见这番愤然之语,他出奇不意地喃喃接茬儿道:“你想的还是简单了,老家伙!我到这里寻找小姐之前,雄帅亲口对我说,须防某些人使一石数鸟之计,咳咳……岂止单除你一个?”霍耀良心头又一怔,暗讶:“八百龙到这里陷身履险,只为寻回耶律家小姐?”

    捕蟀大汉趁换气稍缓间隙,蹙眉问道:“你知还有何名堂?”木子龙得他输送内力多时,纵感不时奄然欲沌,神志尚在,沉吟微弱的道:“我曾途遇茅山大师茅于拭……”捕蟀大汉不由微绽笑容:“唔……你虽是右廷的人,跟这堆‘茅粉丝’倒处很好。”所谓“右廷”,指的是昔与耶律强雄黑水会盟的女真族长金宗佑,亦即金慧帝外祖父,其字“右廷”,宣称不与左轻侯并容于苍天之下,左门屡行刺其不果。

    木子龙说道:“茅老二提醒我小心,因闻有人密邀三山五教许多偏门术士来此结集,行踪诡秘,所图必不简单……”捕蟀大汉至此方省一节:“我早疑你背后有高人指点,才知恁多咒禁名堂,原来是茅老二。草炼宗独一无二的淬仙术师之首,以降的弟弟,茅山一带说起名儿响当当。这家伙我请他来姑苏都不肯来,光会用嘴说。”未待探问究竟,变生倏然。

    霎目恍神之间,只见焰跃吞吐,窜显一张妖脸魅颜,两眼耷拉垂颊,作势欲啄又缩,怏怏诡笑道:“死老头,还不肯死,你那宝贝女儿就快被奸死了!”捕蟀大汉心头一震,绞痛愈迫,但感幻妄无稽,敛念斥之:“鬼扯!知女莫如父,她一脚足以踢死牛,有种尽管去试试,别在老子面前藏头缩尾搞鬼……”旁边几张脸都愕,不明他何以突反端定笃稳之态,对火自言自语。

    蓦地只见焰光曳舞,现出季宗布披创浴血的身影,踉跄而近。

    那短须汉子马力心头大震,失声道:“是季大人……”季宗布不知被雾里什么东西一路穷追,籍跳闪不定的火光但见他伤得不轻,满面倘血,自额至腮裂绽开来,创口皮肉翻卷,露出白骨。霍耀良睹状亦为一怔,身边簌然少了个人,原来是马力抢身窜出六壬火线之外,手按胁伤,快步奔往雾中,迎去搀扶。

    当他身影掠眸,晃遮妖曳之焰,虽仅刹那,捕蟀大汉霎时凝定心神,投眼望见马力摇摇晃晃奔向昏茫大雾的背影,乍生不妥之感,未待叫道:“回来!”马力抢身往前,果然迎了个空。适才所见季宗布的身影忽从眼前消失,仿佛凝雾散逸,淡去无痕。

    “季大人……”马力兀自急唤寻顾,雾迷烟诡,宛然只有他一人在昏天暗地里团团转。捕蟀大汉不觉心弦揪紧,察杀气四伺悄浓。

    马力浑似未闻身后有人叫他速返六壬火圈,茫然越往雾深烟浓处,寻不着季宗布踪影仍没甘休,方自惶惶寻觑,肩上倏地按来一只手,有语:“你在找我么?”马力猛地转脖,只见季宗布悄立身后,霎目所瞥,其额顶赫然有一注血雾袅袅曳射往上,脸色浑无丝毫生气。

    马力顷时悲涌心头,噎声甫出:“大人!”手却搀了个空,季宗布的身影又似雾散无痕,从眼前消失。火圈中实已无人能窜出救他,唯喊不绝,盼马力幡然而醒,急离险地。

    马力便似着了魔般转来寻去,只觉总有什么在他身旁游移晃闪,倏当脊寒,绰刀一紧,反撩身后动静来处,霍地劈空。投眼烟萦雾荡,空茫茫别无所见,连他自己的影子亦蔽于瞳。

    突然他感后腰被撞了一下,深痛如锥。转面初无所见,仅腰后衣陷成窟,血往外溢。他一怔未省,蓦然只见溅出血来,衣陷之处现出一戈,自梢往杆,攥在一个戴着斗笠的稻草人手里。未等马力挥刀砍还,稻草人拔戈又隐。

    马力痛怒交加,猛然挥刀乱劈,自无着凭。只见眼前分明烟雾虚空昏茫,并没看到敌踪何在,他左肩却又猝撞剧痛,瞥眼顿见前肩后脊溅出血星,霎然现出一枚铁枪头嵌贯肩背,透出尖锋。

    众人隔火也望不见其他活物,仅马力一人在雾里溅殷摇晃,抡刀乱砍无着,腿股又穿创淌血,嘶声惨呼不迭。他终是惊惶难禁,唯欲跑返火圈之内。未奔几步,另一条腿蓦然洞穿,扑溅血花。马力栽跌于地,仍竭力爬行,自感离火线已越来越近,突然一只撑地之手离腕,啪的飞出数尺外。

    捕蟀大汉和木子龙怎忍心多听马力遭戕惨呼不绝,立时坐不住。但听霍耀良强抑惊怒道:“别上当。这是要把咱们一个个引出去宰喽!”捕蟀大汉心想:“八百龙的六壬火线果然令草兵有几分顾忌……”遂得一计,眼望马力在火圈外边十余步处吃痛翻滚,复仍爬行欲返的身影,悄问:“木龙头,可有足够长的绳索?”

    木子龙亦明其意,晃手抖落一捆攀援索,说道:“但我此时恐怕力有不逮……”捕蟀大汉道:“我助你一臂之力。”言迄催送内力透过霍耀良躯,输助木子龙。两人稍交一眸,木子龙抛索飞去,觑准马力身影,翻腕晃转数下,套个正着。捕蟀大汉再送内力,木子龙振臂回扯绳索,拽马力擦地急返。

    霍耀良毕竟与马力同出季部,虽说更为关心紧张,但感一节不妥,忍不住说道:“拽他离地飞越……”木子龙知他惟恐马力随索返回时,将地上六壬火线擦开一道豁口,敌若乘虚而入,众人便无以恃。他点了点头,得趁捕蟀大汉再增援力,撩臂扬索,扯马力其躯腾空而起,往火圈跌入。

    眼看将成,雾中倏有一道锐气从中横截,抢在先里,将绳索削为两段。木子龙倘在未中毒针之时,料必荡索移避堪及,但他此时全靠别人借送内力,自不能灵动自如。心中叫一声苦,眼睁睁地望着马力又随断索跌在火圈之外。

    韦启良一咬牙,发掌撑地,腾身扑越而出,急想拽扯马力翻滚未定之躯,倏地四下里锐气交构,雾里杀机朝他疾迫而来,端极迅不容防。捕蟀大汉再忍不住,蓦地移手暂离霍耀良和那女童后背,提气掠指,劲透顷然。木子龙、霍耀良均料此刻救人势已无望,反多搭了韦启良一条性命,心皆下沉之际,倏闻嗤然劲风穿掠于畔,一时剑气纵横,各为凛然:“他自亦中毒攻心,又为大伙徒耗真气多时,竟还使得成如此刚劲的指梢剑气功夫!”

    临急猝危关头,捕蟀大汉再无暇顾旁虑隐忧,断然出指,遥点六壬火线,受他真气激荡,寰地火线顿炽其锋,飕飕窜射赤屑往外,离地斜射辉芒于一霎然之间。雾里顿有数处原本虚无一物的所在沾焰着燃,现出三五火人,均稻草所扎,立时猎猎烧毁。

    木子龙乘机再甩绳索,唤韦启良抄掌接绰,急拽两躯回返。捕蟀大汉瞥目又觉其后杀机追掩飙疾,初无所见,仅是顷间感触。他再发一指遥点火外断索,随即抄住,往火中一曳,使绳沾焰着燃,又甩送出手,嗖一声赤线横绷如亘,撩击虚暗里,立时便见两颗草人头滚落于地,截剩半躯着火残现。

    捕蟀大汉心下暗嘿:“不打中你,还不肯现出原形!”换气未及,旁边接连扑簌两响,木子龙已接韦马同返。忽飕焰曳,马力一只眼窝凹陷血窟,溅血迸汁之时,方现铁枪穿搠之影。有个稻草人竟然蹑近火边,隔焰追袭。捕蟀大汉听到旁边痛呼惨然,刚要发指遥点,但见瞳亮炽然,那稻草人因逼得太近,虽搠一枪正中马力右目,杆未及缩,手臂沾焰窜燃,火光立即裹卷其躯,焚之于外。

    这边厢刚倒一个贸然侵近的,另侧又有锐气破雾劈至,众人几乎目不暇接,只感杀机骤炽,四面八方皆敌。其势有如飞蛾扑火,仍然前赴后继。捕蟀大汉怒发一指朝锐侵处掠点而去,所击仍是虚空,他正疑不中,迸然忽现一个举刀劈而未落的稻草人之躯,倏未及至,便在指力荡射之梢砰地碎撒飞絮草屑,化散无存。

    乐逍遥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怎奈急不能冲穴成功,徒然焦急,无法下去援手。只见草撒于雾,纷纷扬扬未落,遍地炽闪,草兵焚毁之处残烟杂布,仿佛点了许多堆篝火。渐渐的杀气消歇,又恢复了沉寂,谁也不知草兵有没灭尽,只感雾藏险诡未淡,犹随风转烟萦。

    淅淅沥沥雨洒渐密,越来越大,更蔽眼帘葱蒙。焰光一点一点地沉暗下去,木子龙低觑暗虞:“火线快要被雨浇灭!”

    那大汉接连发驭指力,毕竟有耗,但不多想一己之虞,便趁草兵攻势不继,两手复又分按蓬发女童与霍耀良背心。且籍霍、木二掌尚仍互抵,送真气输助第三人。

    木子龙适才发索拽回两人生还,却牵及胸创迸痛倍剧,中针处仿佛染了一大块墨斑,蔓延半襟。他兀难喘透一口气息,忽觉霍耀良渐呈冰凉的掌心传来一股煦和之气,输入自己内脉,那口憋难喘透的瘀气得以畅继。木子龙眼望捕蟀大汉,未及致目以谢,四下里纷簌尘叶荡扬,寒雾锐气穿梭越急。

    火圈内每个人心头同凛,皆知又一轮袭至。投眼但望不见敌踪显现,只感杀气四构,交集而往火线后边的几人摧来。仅只霎间,韦启良绰刀未及寻定该防哪边,猝挨一刀于颊,待血绽出,始现一杆锄草刀掠伸火后的刃影。

    捕蟀大汉猝听旁边痛叫声,心中一沉:“趁火线被雨浇弱,草兵竟敢伸兵刃进来撩击!此火圈虽阔,怎及长刀长枪扫幅?”他提手欲援韦启良,却感前后左右齐有刀枪伸搠,顿然应接不暇。只听木子龙道:“再借盟主内力一用!”捕蟀大汉急不容思,应声唯输真气注往,木子龙振臂间,目中凛光烁炽,噗然声响,环若圆圈的火线平空窜高半丈,六壬焰猎,顷燃数具稻草躯,连刀枪齐湮于火,一簇簇焰球般的跌在圈外。

    但这股内力毕竟不足持久,霎刻寰地火头又低弱下去。雾中嗖嗖又响,密集投枪抛矛之声直钻脊底。捕蟀大汉心下倍凛,又听木子龙急催道:“再借!”大汉不得已暂弃自护内脉抗毒之力,全输往木子龙身上,一捺掌间,木子龙斗然振臂,目炽如炭。顷即火线齐升,猎猎亘构火墙环护众人于后。

    破风飙射的乱枪沾焰齐燃,落撒一地,现出稻梗草茎之形,随即化炭焦散。

    捕蟀大汉睹觉玄奇,刚啧一声未毕,木子龙已蔫伏于地,眼皮耷拉,奄然促喘不起,其脸所笼黑气愈厚。但这时四周仍无半个稻草兵现形,雾色空茫,山寥林寂,淅淅更掩于渐浓的雨帘里。

    捕蟀大汉心想:“究是草兵虚隐不显时为实,还是草兵霎现其形时为实?抑或反之?这虚实之间,我是搞迷糊了……”不论虚实,但有一点他尚可确定无误,那就是杀机未去,除非火圈后每人皆亡。木子龙势已难继,六壬火又在雨里暗弱凋零。

    那大汉感半肩渐痹,若失知觉。瞥看先前被异虫所蛰之手,幽蓝细线本已受阻,不知何时隐去,但幽蓝之气非仅未散,反而笼罩在他整支手臂上,衬着赤紫筋脉,睹而骇异。那大汉先前本可不以指夹,只须随手微拂,遥发劲道便可驱开那虫,但他正处于霍、木诸人挨身相靠而坐的中间,那一刻突然转念,因虑拂虫反沾旁人身躯,未免有失厚道,于是用手去夹,籍仗独门指功精绝,不惮干冒此险。怎料那虫非但奇细若微,更生两头各处一端,猝当捕蟀大汉发指夹断其躯,另一端反喙突蛰他手背,死犹叮上一口,殊出那大汉料外,此时省起:“便是这种了!仿佛官字两张口,哪边都是一般毒,怎样它都玩得转。先前蛰死伏击我的河西人,多半是这一类毒虫。但那河西人被叮在颈脉要害,比我不幸……”

    他虽伤在手背,但恃内力深厚,尚可与抗,延缓虫毒上侵之势。若在寻常时候,或能应付得下。然而此迥于常,他内力再深也非无限,既陷绵绵不断的草兵攻袭之境,不仅要徒耗内力兼顾旁边数人,挽其垂危情势,何况刚才他又迭连出手击除逼近之敌,以平常身御无常事,本就不轻松,他虽面色如常,此时但感内息难继,再来一轮猛袭,料必不侥。

    乐逍遥得出结论,观毕心想:“这大叔虽是不谙异术,凭他一身高深功力,若不须顾及旁人生死,仅是独自求存,或并不难。可他不肯舍弃几个半生不死的老小同伴,非要患难与共,到底独力难撑。”想到此处不由暗叹,觉他自己当初在兰陵渡几乎丧命,何况不亦如此?眼前那大汉所作所为,或在旁人看来是蠢,但他睹而倍觉亲切熟悉,就像魂离躯外,从另一角度回顾昔日兰陵渡、邵酒窑、墨宗祠三场死战危局中的他自己。

    似有一种精神传承,早已绵连在不同的两代人身上,在血中流动,在风中涤荡。

    乐逍遥每因未曾受教于父而长怀憾惜,一直总觉那捕蟀大汉慈严亲切,从不去想自己心底里把他当成了谁……

    遥看火弱风雨疾,他心头似涌热潮冲颅欲出,急想快些冲开穴道,去助那大汉转危为安,即便不能战胜恶敌,与此人并肩而死也是无憾。然而他越是心急患乱,越难达至凝神归元寂境,不论如何挣扎,六尊阿修罗像总是破碎零散,在脑海冥冥缈远处拼合不起来。

    雾中忽有光闪,由微而显,渐现一簇火把烁然若幻。

    因马力吃亏在先,这回火圈里没人信以为真。皆坐不动,默望火光闪近,心弦一阵紧甚一阵,谁也不知此凶或吉,直到那个举着火把的人影穿雾而晰,霍耀良无眉之额忽然一皱。

    捕蟀大汉却不识此是何人,正辨觑时,忽感杀机四构,不由道:“小心!”

    未待夜雾里数道杀锋悄至,那人飕地荡袂而起,旋身抡扫火把,立时便见两三团沾焰即燃的草人掼地现形。捕蟀大汉觉其身法精绝,心下暗讶,看出非似敌方。那人不待掠袂落定,似知周围仍有看不见的杀锋环伺,手抄一簇落叶,往火上一曳使燃,随即晃手撒向四下里,连攫数簇枯草干叶,随点随撒,顿显上乘暗器手段,发叶撒射之时,不须辨定暗雾里隐锋何在,只是密密扬扬,不留间隙。

    众闻撒草之声挟风劲猎,各又暗惊其内力强浑。

    眼前炽烁如繁星流火,漫漫遍遍,顿有七八处沾焰豁燃,现出着火的草兵之躯,蹦起跌落,堆化篝火杂布。

    那人朝前趋身拜倒,揖道:“小人路祥安……”话未道半,捕蟀大汉先即示警:“后边!”那人并没回头,袖中突落一轴手卷,飕然反撩背后,霍地展幅逾丈,霎现一带江山如画,半部论语治天下句。如已听风辨形无误,砰地击在虚空里,却倒下一个迸碎败散的草人之躯,沾及旁烬,立即窜燃。

    霍耀良微睁奄然目,冷觑那人端若无动于衷之容,低哼道:“路祥安,你这个小人,刚才到哪里躲闪去了?”那人犹躬未答,听见捕蟀大汉又示小心:“来自左侧!”路祥安不慌不忙,提起手中火把,往唇前微靠,突噗一声喷呛劲气,大团火屑星星洒洒朝左,霎时虚空现出一影,沾焰数处,劈锋未至,迅即笼火如簇,散屑无存。

    乐逍遥观之暗啧:“这么会喷,劲道之强恐怕和宫九有得比!”怎知路祥安到底欲搞何鬼,唯盼他出来是为捕蟀大汉等人解围,毕竟先前见这面色粉白的人与霍耀良是一路。

    路祥安好整以暇地转回,微低头脸,恭然道:“小人救援来迟,大侠受惊了。”又瞥霍耀良一溜儿眼角,目光闪烁的道:“霍兄莫怪,只因我也刚刚摆脱险境,发现稻草人怕火……”

    “废话,”乐逍遥觉其言不尽不实,暗啧:“你有何险?刚才连蚊都没叮过你……”

    捕蟀大汉眼觑路祥安躬拜之躯,提醒道:“这里恐怕未必只有稻草人。”路祥安嘿嘿称是,溜眼偷偷,察看众人当下情状,随即躬进半步,低言:“大侠所言极是,幸好小人来时获得一幅魔师殿的‘脱身卷’,且知用法,可望籍此脱离险境……”乐逍遥闻言,心底咦咦不绝,他内力浑厚,耳亦极敏,虽距不近,于荒寂野地中纵想不听别人言语也难。但诧:“脱身卷这种传奇法宝你也有?”

    路祥安悄投一眼偷觑捕蟀大汉神色,见仍端然无动,他又低头恭禀:“想必大侠也听说过这种秘物神奇,不过小人本领低微,又非魔法界中人,只曾获得高人指授,略会一二咒法。虽然如此……”大汉不待听完,眉又一皱,提醒:“西北角还有一个!”

    路祥安未及言毕,后背陡吃一撞,杵陷半窝枪眼于脊,霍耀良等刚感不好,路祥安脊衫忽又绷弹往外,反震一个倏侵而近的稻草人枪断躯现,摇摇晃晃旁跌,却撞上路祥安随手撩迎的火把,掼倒草从里,立燃为烬。路祥安背对火光,面不稍转,拜道:“多谢大侠提醒……”

    乐逍遥见其手段利索狠决已极,委实生佩,暗感未必稍逊于霍、木诸辈,料不到最末出来收拾残局的会是此人。看路祥安后背浑无伤损,猜其衫内必有软胄护甲,不惧金铁击刺。即使有恃,似他这般置险境若寻常的气度,也殊属不俗。

    捕蟀大汉回眸致意,颔然道:“险境未脱,未可言谢。路爷既有如此好物,何不籍此脱身,反倒只身犯险?”路祥安觉绵里藏针,端是不易揣摩,恭道:“小人驱咒本事虽然低微,倘籍此物脱身,其实还可多带一人同走。因见大侠独撑危局,高风亮节,令人感慕难尽。不禁窃以为师,愿帮大侠得脱此难。”

    霍耀良眯起独眼觑之,因难窥透那张粉白俊脸后边隐藏的真实心机,一时未言,但听捕蟀大汉询道:“路爷适才所显功夫挺俊,莫非来自左门国学坊?”路祥安怎知他何以问此,忙答:“不敢有瞒,小的正是左公门下。每听公侯说起大侠事迹,慕之莫已,愿肝脑涂地,保大侠得安无恙。”

    捕蟀大汉微喟道:“我不过一老头,半截入土之躯,有如风中残烛罢了。路爷若想仗义带个人同走,这有两个小童尚未长成,或可抵得我一人,还望你把他们带出去罢。”霍、木二人交觑心佩,听出这个与他们素昧平生的大汉愿留下同患共难到底,只盼能保那对幼童无碍。这份气概,不论右廷的人,还是左门的人,不免同为心折。

    路祥安似料难以说动大汉转念,突然哽咽而拜,顿首道:“大侠果是义薄云天,不枉一个‘侠’字。小人受托岂敢轻慢?即使是死,也必保两童安然脱身……”捕蟀大汉眼望霍耀良弛然欣慰之颜,点头道:“如此便不枉负左公满门忠义之名。”霍耀良一直有疑路祥安来历,暗觉不然,但为二童得脱死境,他终没明言,盼路祥安真能不负所托。

    路祥安迟疑又言:“只是小人听说令爱亦陷于此地某处,愿在带出两童之后,复履险中,更助令爱亦逃出生天……”乐逍遥暗咦:“捉蟀阿叔有个女儿?居然同来这里遇困了,难道她也为捉蟋蟀而至……”

    那大汉眉头紧起,似为爱女居然也陷于此地而忧,啧然道:“她跑来这荒山野地里干什么?既是路爷有心拯之,老夫感激不尽……”路祥安却没抬头正视,依然恭躬道:“但恐令爱见怪,恨小人不救大侠同逃,或倔而不随。小人斗胆,请……请……”捕蟀大汉听其欲言又止,吞吞吐吐,似有要求,不由蹙眉道:“你肯援手,我等谢还不及,何话不能直言?”

    路祥安忙拜伏于地,哽咽道:“小人心中难过,一时语难成腔。请大侠便留遗嘱!”那大汉倒是一怔,随即笑了:“你是怕她不听你的,却要取信于她?”路祥安点头如捣米糠般,嗤溜鼻子道:“小人还……还斗胆求大侠给个信物,免令爱生疑。”霍耀良憋疑于旁,想不出此揣何意。

    但听那大汉释展的道:“这么大的事亏你想得周到,我一门子弟众多,确需有所交代,此无纸笔,你便捎个话罢!”路祥安作恭聆状,那大汉稍思即道:“就只一个‘义’字,你捎去让他们自己领悟。”霍、木诸人暗有所感,皆觉与此公有缘同肩携手,平生不枉。

    义仅只字,其意衍涵,可通诸于仁义、侠义、情义而至无穷。生离死别,此嘱可谓言简意赅。

    路祥安听着却几乎不禁失笑,忙埋下头道:“大侠果然高义。不过,小人斗胆,却求大侠另说……”那大汉闻言倒讶:“怎么个‘另说’?”路祥安伸卷以呈,恭然道:“求大侠往这上面留血书为遗嘱,把……把您的……”那大汉察言观色,猜道:“你是要接我的家业,还是欲继执牛耳呀?”乐逍遥暗惑难解:“他家有何牛耳牛角可继?”

    路祥安忙跪地顿首不已,哽声道:“万万怎敢?财势权位身外物,浮云而已。小人只求大侠托孤……”乐逍遥听得更憋了,咂嘴绞舌于坡上:“他有啥孤可托?”霍耀良、木子龙心念各动,立时想到:“你只要他把独生女儿托付终身,什么财势权位身外物?得其爱女,你就一切都拥有了!”这俩人毕竟老于世故,远非乐逍遥辈小儿可比,一忖念便触深处,猜到点子上,只不知那大汉会如何做?若是不许,路祥安又会怎生另法对付?

    大汉微微一笑,迎着路祥安偷觑颜色之目,道:“这么说来,我是必死喽?”路祥安埋头不语,一时心中忐忑。捕蟀大汉本想说:“你似断定我必死。”眼光游掠,此时雨虽不及适才大,毕竟雨雾葱笼,湿气四障。他见路祥安手中火把非仅没有弱象,反而持明不暗。大汉心下即忖:“他使火把长旺不灭于雨里,这份内功可殊算不简单哪!”

    路祥安不知大汉转念何忖,依然埋头翘股于地,伏躬其态专著,此似经过长年训练有素,头低臀高,反斜往上,拜也拜得专业。因未闻那大汉有示,路祥安不由躬挪稍前,低禀声促难自抑:“武林也不外乎世道人心,趋炎附势之徒多的是,往往人走茶凉。”偷眼悄扫霍、木等颜,伏顿又道:“小人愿保令爱平安得渡危机,只要大侠有所托付,自当万死不辞。”

    这情势分明是他意含挟迫,话说得反倒像别人有求于他。霍耀良目中已有怒意,木子龙则多含憎。只那大汉浑不为意,依然宽厚如故,温声问:“你倒似知得不少,但我有何危机,却要危及家小?”路祥安字斟句酌的道:“这就有如锦衣夜行。”

    便在坡下情势缓和间隙,乐逍遥方要专心再敛内息冲穴,只听那大汉话声传来:“路爷的话实教人好难明白。”木子龙从旁不由哼道:“中原官场,魑魅魍魉靡所不有,实为世间一大污潭。而所谓官者,乃日出而未有穷期,不至充塞宇宙不止。官之气愈张,官之焰愈烈;羊狠虎贪之技,他人所不忍出者,而官出之;蝇营狗苟之行,他人所不屑为者,而官为之。”

    乐逍遥瞠忘凝神,一时琢磨未明,听见路祥安讪然亦笑:“老木这话,却不好明白。”霍耀良虽在自忍苦楚,究忍不住瞥木子龙一眼,低奄的道:“乍听之下,他这是边缘人仇官心态。”路祥安称然:“右贼从来反动,此为天下祸乱之源。刚才我所言的危机……”偷抬半脸瞥了瞥那大汉神色,匍匐往前,后股愈翘朝天:“便是指大侠如日中天之势,宛若参荫巨株,其下未免也招引许多蛀虫,暗中作乱为害,终将毁了大树。尤其是像关东强雄之流,更是包藏祸心。再加上右廷之贼从中捣鼓……”

    霍耀良刚才的话没完,忍痛接下去:“木子龙刚才倒非全属鼓捣,他的言外之意似说,官鬼污潭里即使跑出一只半只小鬼,到了外边也很嚣张。”言迄,回觑木子龙,交换一个彼此会心之色。路祥安变色道:“霍耀良,你也是左门的人,别忘了你也是官。”霍耀良竭力自抑血蚀苦楚,道:“不,我是官兵,只从军令行事,不会官场中魑魅魍魉的伎俩。”路祥安恼:“你季大人不也出自官场?”霍耀良面色微严,凛然道:“真正的左右之分,只是政见歧异,并非人品迥然分野。”木子龙由衷称然:“左门有好歹,右廷也有善恶。并非一旦划线两边,就一边全是好人,另一边全属恶人。其实哪一边都有人品高下之分,良莠其中,这是人性。”

    霍耀良锐目凛注,投往路祥安悻悻之脸,忽问:“不知路爷属于哪一种?”路祥安哼道:“季大人是看错你了,你勾结右贼,活该有此劫报。和右贼死作一处,是天惩你!”捕蟀大汉叹道:“原来老天这也是在惩罚我。”路祥安究有所欲,一听此公发话,忙又敛色伏首恭敬,臀翘老高,脸贴着地上草根,所行大礼与其说是小辈之敬长者,不如说更像朝拜君主。他谨声道:“这哪里话来?”

    籍火光看那大汉眉蹙忍痛之状,乐逍遥心下暗疑:“他好似哪处受伤了,看样子情势还很严重……”捕蟀大汉悄掩此色,自感寂境未必持久,凶险随时又来,实耽不得,勉力面复如常的道:“这女童所中毒性已大致被我以内力压住,料能撑至回城寻医之时。路爷若肯援手,烦劳送她去‘米囤道’的客栈找一个瘸小郎中,此人医术高明,但愿……”乐逍遥本在凝神归元,听有提及他,心念倏动:“念叨我了。”

    路祥安心不在焉道:“可是还有令爱……”那大汉嘱毕,方道:“她一向调皮捣蛋,天大的漏子也闯得,须要吃吃苦头才知人在道上行走不易,时刻须存敬畏之心。救与不救,是路爷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好了。但送这两个小童脱离险境,我必有酬报,不会让你白忙。京中拓跋相、吕大人乃至左公,都与我交好谊厚,执我手书,即使寥寥数句,将来你路爷的官路也自有人扶摇直上……”

    路祥安琢磨其语,毫无应允托付爱女终身之意在内,不由暗急,但没敢露,埋头未动,恭道:“大侠万万三思后定为盼。毕竟掌上明珠不比他人……”捕蟀大汉看他仍没明白,正色道:“且莫说幼僧乃少林诸位高僧心头宝贝般宠喜有加,非同寻常沙弥;眼下这小女童头发虽然蓬乱有虱,你可知她是谁的女儿,担当干系多大?”路祥安脸面不抬的答道:“此女是盐枭张士诚与茅山丹素门女徒萧秋水所生。不过小人认为她在张士诚心目中纵然要紧,也不比令爱在小人看来要紧……”他虽字字斟酌,以免过于显促,捕蟀大汉听犹皱眉,不豫道:“你可知把她送回张士诚身边,多少也能缓和江北官民对峙日紧的情势?龙船会早有风声,说衙门什么都干得出来,这干系眼下正由陈友定背着,或许张士诚亦疑背后是官军搞鬼,意在胁他收敛……”

    路祥安依然埋首如故,说道:“这一切我都清楚,大侠对政争之事似乎没我了解得深。此女送不送回张士诚身边,甚至是生是死,在官方看来都不要紧。要紧的是陈友定受命镇压的期限已到,一切都会复归平静,大江南北依然歌舞升平。”

    这番话语气平静,说到歌舞升平处,乐逍遥心弦却怦,如掠一抹杀气暗拨。

    那大汉眉蹙愈紧,觉杀机已萦,但仍声色不动:“我同时也感到胁迫之意了,路爷。”路祥安恭拜如前,声犹柔和:“道上传言,说是大侠有意许女配与关东方面,这时看来……”微抬其脸,目瞥木子龙,嘿然道:“倒是不假。”

    那大汉失笑道:“即使是真,又如何?这是我的家事……”路祥安臀翘越高,面额抵地道:“不,这也是国事。朝廷代表一切,也包括你的家事,不由你擅自作主。”乐逍遥听到纳闷处,暗啧:“管这么多呀……那么朝廷会不会连我小鸡鸡都代表了?”殊未曾料,日后他倘自行其事,也未必便可凭随己意,独自作得了主。

    那大汉笑容敛去,蹙眉道:“手伸得还很长!”路祥安恭答:“不长。普天之下,率水之滨而已,都是皇上的家事。”众人一时凛而忘语,须臾木子龙才哼道:“手莫乱伸,伸必被捉!”路祥安只笑窃窃:“谁捉谁呢?”

    那大汉察言观色,几乎哑然失笑:“但我听来好像不是皇上的家事,倒似你路爷欲揽为私己家事。”路祥安来时早料此人不易对付,非三言两诱可拿,转念嘿然:“食君之禄,理当分忧,先君之忧而忧。我帮皇上揽了过来,这便有如挡风挡雨,圣上只须安居庙堂,不必知道。”

    那大汉微笑:“说来说去,不就是怕我与强雄结亲?”路祥安偷瞥其色,看不出有没此意,究虑江南、关东两大宗族和亲媾合,一计既已不成,唯生二计,匍匐靠前,习惯成自然地拜得有规有矩,伏首道:“以小人看来,纵是想结亲,也未必能成。”那大汉蹙眉不解:“有何伎俩?”

    路祥安面额贴地,翘股道:“如果强雄与女真人觉得,派来结亲的人全被你所害,也包括强锋在内,这亲便结不成,反会翻脸成仇,此乃其一;另外,你趁季将军离去时,又害死了他的部下以及那蓬发长虱的女童,两家又成仇家,此其二;接下来,少林派的高僧到你家后院发现他们视如心肝宝贝的幼僧裸死在丘白大侠床第上,以被褥遮掩不住,丘大侠娈童杀僧的丑行立即传遍武林,更与少林结仇,此其三;再加上纳兰春树那笔未算之帐,即使你老命丧此,令爱以及诸高徒怕也扛不住罢?”

    那大汉听得目有怒色难掩,因感恶毒险刻已极,果是难防周全,一时倍牵心口宿疾绞痛,欲斥不得。木子龙勉力抬面瞪视雾林缈影闪隐处,若有所感,目光移往路祥安脸上,忽哼:“先前发毒针偷袭我的,是你找来的高人罢?”路祥安埋脸如故,柔声低幽的道:“不对,应是凌大侠找来的高人。等发现残尸时,一切都会做得像那么回事,不管用什么方式杀你,结果都会让人觉是凌大侠所为。”

    霍耀良瞑目未言已有俄刻,忽插一语:“可你连他也杀了,又如何交代得过去?”路祥安偷瞥那大汉一眼,方道:“害人之余反丧命也是有的,所以小人先防着老侠奸诈,不肯留下手书遗嘱,便先设法取得字迹,找人仿做了这几句血书遗言在此。写的是害人之计虽成,却被此地丧尸妖魂所杀,徒丢老命,也是无奈,悔之已晚,唯以爱女托我保护,父命不可违云云……”说着,掏一血书呈示。

    那大汉籍火光一看,字字果然宛似他平生亲笔,连语气亦无二致,倘非先已洞察其奸,连自己或也要犯起迷糊,只道这果是何时亲手所留。路祥安偷看他神色既在忍痛又似惊怒交集,料必引发旧宿,越增眼下危殆,决抗他不得,更加得意于心,面色犹仍恭敬不减,低磕道:“老侠且悠着些,不然毒性攻心,死得越快了。”

    那大汉强压心头绞痛阵阵,问道:“你是傲霜的人,八九不离十罢?”路祥安作沉吟状:“这个……八九不离十嘛,总还有些差别。”那大汉动怒之下,自感毒侵逾肩,半身已麻,此又更增危势凶恶,他未暇琢磨其言究隐何意微妙,急凝内力守御心脉不失,但感这样一来,输护霍、木二豪以及那女童的真气便又不足为继了,左右为难,内外交困,平生莫过此刻。

    看出坡下情势又紧,乐逍遥没法专聚心神,暗想:“俗谓当官的就怕‘寡妇睡觉——上面没人’,或曰‘老爷登夜厕——有没人照(罩)着’。具体怎么个‘上面有人’法,虽说我不甚了了,可瞅那白粉脸的家伙拜姿,蹶股如此之高,却是个恭然受插姿态,随时供主子入他一股,实有贿赂上司之意隐藏其中。可恨我被小甜甜所制,犹不能解脱,否则冲着他趁危胁迫人的可恶,我非下去一脚直接<div style="position:absolute;top:-2857px;left:-8554px;">踹入他肛里不可……”

    “你就意淫吧,”木子龙嘲笑之声未毕,路祥安拜姿更躬,连头也低了下去,与背平成一线,忽飕声促,寒光霎烁,两支钢光青冷的判官笔离脊跃然出囊。没人看清他如何按动的机括,便连捕蟀大汉也猝未及防。抬动眼皮之时,锐芒已侵。他欲待帮木子龙挡下此袭显然不及其快,心头方沉,只见一臂横拦,蓦地伸到木子龙胸前,叮的硬磕两枚夺命笔。

    这时谁都没有料到霍耀良竟然动得其臂,便籍青钢环臂锁箍荡开笔锋。路祥安吃了一惊,双手急绰笔杆分刺霍、木二人。但未及至,霍耀良的手猛然扼来,本要迅雷不及掩耳地拧断其颈,但听那大汉叫道:“且留一命,为那两童须取脱身卷……”

    路祥安暗伺多时方出,便趁木子龙、霍耀良以及那捕蟀大汉先后受伤或染毒,频于蹇绝关头,料难抗拒,拿定分寸火候始敢现身近胁。所觑无差,霍耀良分明被那大汉封了穴道,此时殊出料外他竟出手无碍,一攫便及喉前。路祥安曾忖此人武功不弱于己,心下素存几分顾忌,两较原本相去不远,只因他料霍耀良无法动弹,稍有疏防,一惊之下,已回防不及。却幸命不当绝,霍耀良听那大汉所唤,腕微沉挫,扼喉之势急改揪胸,却撞上路祥安转迎的笔梢,穿掌而过,刺入肩窝,复凸出后脊之外。

    霍耀良竟似浑不觉疼,手仍摧推往前,直从笔梢按到笔末,五指如勾,箍陷路祥安襟怀之中,拿住膻中穴。

    路祥安此惊委实非小,急欲挣身后避已迟,唯运内力聚至胸前与抗,本要往外绷衫反弹那只箍襟血手,但感霍耀良指勾未入,却是遇到他衫内护胄阻碍。霍耀良亦察其穿软胄于内,既抓不透肤,改催内力逾胄撞穴。然而他与路祥安体内生出的内力相撞,立成胶持之势。

    这时寰地火线倍弱,路祥安生恐捕蟀大汉和木子龙左右相胁,另手送搠判官笔,刺在霍耀良心口,陡觉遇阻难透,他暗叹疏忽:“有护心铛,我怎能刺此?”但感霍耀良胸生吸摄之势,粘他笔端难拔,一时怎知何故内力忽增恁浑,究患身临数名高手合力夹击之危,两只手又苦于皆腾不出,忙发脚撩地,踢扬火屑漫空星撒,使溅捕蟀大汉和木子龙,无奈之下,徒欲以此稍阻二人出手。

    但从他发脚的角度,终难撩拨火炭撒及捕蟀大汉之躯,霎目纷纷烁烁,灿映地面漫若流星雨坠。那大汉因感霍耀良情势有异,正以内力强输其躯,急护心脉,陡见乱辉烁撒纷激,又虞路祥安踹火殃及小童,不得不心分旁顾,挪身掩护,霍耀良得他内力注援,堪堪与路祥安交持难下。

    路祥安看木子龙奄伏难起,背沾火炙亦没法避,心头稍弛,旋又察觉那大汉暗以内力增助霍耀良相抗,更难摆脱这般胶着之局,暗暗叫苦,张口欲呼则声噎,他膻中要穴临攻正剧,唯恐真气稍泄,霍耀良乘疏而入,怎敢不倍提精神专力以抗?

    那大汉貌虽厚朴有如捕蟀者,以致乐逍遥当他是卖蛐儿为生的下里巴人,一度走了眼去,殊不知此人平生阅尽世故,凡事见微知著,委实精在骨里。路祥安自以为算无遗策,却在他面前不出片刻便露了尾巴。一来固然因感胜券在操,未免失之托大,二来路祥安究亦年少自负,初出京外只道历练不凡,宦场里混娴熟的人,应付江湖人物更必游刃有余。然而眼前不论捕蟀大汉还是木子龙、霍耀良,其皆不简单。

    霍耀良另一只手变招倏然,穿入路祥安笔封未及的空隙,急削胁侧穴道。捕蟀大汉隐隐感到不妥:“我明明已点了霍耀良的穴,他如何又动得?”霍耀良仿佛不觉伤痛,招愈凌厉,浑然皆是拼命着数。路祥安骇在心底,急发一脚踹在霍耀良臂,便籍反震之势,弃了双笔,弹身后跃。

    霍耀良五指箍抓不着,空摧一拳,总算路祥安退势奇快,没教击着膻中穴。身前但见一团尘雾随霍耀良抓势拢缩,乍凝半空宛若毬儿状,又随他一击遥迸,化洒劲气呈半扇展张之形,追势凛凛尤急。路祥安纵跃二三丈外,仍没摆脱得追摧劲道,袖中疾落一轴卷幅,唰然扬展于身前,两手各执一端,以阅卷手法,挡在胸前,堪堪迎及霍耀良摧掌余势,仍砰一震,倒撞黑雾里。

    霍耀良未及细瞧有没打着,斜畔泥土败叶掩遮之地忽豁扬溅,一杆长刀扫腰狙得突兀。

    捕蟀大汉提醒未及,脑后倏然劲风陡临。他不得已回撩一指,只觉有影又隐于指力前端,雾漾烟萦,厚蔽视线越甚。乓然脆响,霍耀良折刀,随拈半截断刃抵于青衣小贺之喉,两相交眸乍凝顷刻,抹去其首。

    霍耀良移目扫掠暗雾幢幢处,凛声沉喝:“魑魅魍魉之徒,全出来罢!若想毒计得逞,总须把我们都杀了,只要走漏一个,你就前功尽弃!”乐逍遥在草坡上遥闻其言,乍感不对:“你这不是教精了别人么?”随即只见雾中四面皆晃影影绰绰,原本隐匿不显的杀机突随这一声喝,骤然环伺倍炽,地上淋雨将熄之火飕飕蹦起焰舌高窜,倏明倏灭,跳烁不定,时而竟有焰球离地飘忽,逸于昏穹雾雨间。

    霍耀良眼前乍炽又暗,便在物象明灭交错之间,那具断首之尸悄起于旁,横抡半杆残刀搠于霍耀良后腰。

    乐逍遥若是见着这一瞬情景,好不容易凝聚一半的真气难免又在冲穴将解之际惊散。他垂目敛神,强迫自己专心,不去观望坡下斗争,以集中心力全注于迫穴冲解一事。自知形格势禁,总寻思着须拾那支剑,好在冲解穴道之后去援捕蟀汉,只要有剑在握,便是与上天诸神周旋,他也自不惮。

    想到小甜甜趁他之危搜刮一空的悲苦,实无奈何,但天总无绝人之路,幸在巧致,季宗布所抛长剑竟落他身旁,虽苦于伸手不得,眼瞥青锋在侧,总是胆气得以强增。正思至爽处,不料有人抄去那支剑。他唯郁闷:“你说……”

    草声轻轻,那人掠剑即晃袂入雾,身形之快,殊令乐逍遥眼都来不及转。

    这时坡下情势越发诡怪若幻。霍耀良挨了一刀浑不觉疼,待见那青衣无头尸抡刀于畔,却吃一惊,连那捕蟀大汉顷亦愕觉匪夷所思:“这人死都死了,怎么还能耍刀如故?”木子龙伏地亦见此状,不禁眼皮搐跳,奄然弱语道:“他先已染了丧……丧尸毒!”

    霍耀良本要击那丧尸,不料背后悄按一掌,强注内力封了他穴道。那大汉忧形于颜,低声道:“我恐你毒发,也变成跟它一样。勿要再动,只管凝神守志,护住心脉!”言毕,仍患霍耀良气血渐逆,以致穴不受制,又似刚才那般点不多时复又动得。他拈指疾捺,从背后掠指往上,连补数处穴道,最末一指抹于颈侧“风池”。

    霍耀良颊映刀光已迫在眉睫,纵知那大汉好意,因虑那女童亦随自己濒临险绝,仍是急恼交加,道:“不除丧尸,转眼也是死,却护心脉何用?”那大汉捺指封穴既毕,叹道:“也由不得它如此猖狂!”嗤一声响,指力遥击,正中丧尸之躯。那无头青尸跌一交又起,挺刀来搠。

    捕蟀大汉啧然道:“怎打发不掉?”他指力强浑,原只道一点即除,哪料丧尸虽贯穿一孔指眼透背,却浑若没事般又来砍人。捕蟀大汉头皮紧起,护着那受惊乱颤的幼僧,兀自咦咦,木子龙强打精神告之:“僵尸除头、寿尸除菌,杀丧尸须诛其心!”

    那大汉倒未曾听说过还有这些道道儿,不由咦然道:“恁地头头是道!”情知势不可耽,勉力提指方要再击,陡然脊凉,感到四面八方寒气飙疾,倏地扬尘掩近。他瞥目不见半点人踪,地上落叶乱扬,雨泥里连星点脚印亦无稍留,但觉密骤杀机拢合,其难计数。

    那大汉心下凛甚:“这么多草兵匿然又攻,六壬火线已毁,却教我等如何庇顾周全!”

    陡然临绝之际,单凭他一人独撑,亦已势穷。大汉叹毕发指,点向冒然迫近的那个丧尸,指力犹未发出,手臂倏溅鲜血,嵌凹一窝,现出枪尖及杆。枪长丈许,绰在一个倏地欺近的稻草兵手里,待得中枪,那大汉始觉其已在畔。念未及转,丧尸挺刀猛搠至前胸。

    乐逍遥望见坡下众人危绝,所凝真气犹不足以冲开穴道,心弦将绷欲断之时,忽闻旁荡清声韵然,不远处驻着那支长剑,青石置琴古陋,凄雾濛濛,现出一袭披发宽袍之影坐地。他眼为之傻,不知那是何人,怎会倏忽出现,但见其发黑白相间,参差错落,颜色分明,毫不掺杂,长垂于地,散如花绽,环撒裾旁。一时瞧不出是人是鬼,见有手惨白枯瘦,徐徐伸近剑锋,抹指流血,抚于陋琴古弦之上,叮嗡一声绵长曳耳。宫商角徵羽……

    乐逍遥眼为之朦,待眨去恍然意,又见那人身前跪有个伸长脖颈的秃子,一动不动,乍看仿佛矮树怪桩也似。抚琴之人浑若没见跪在膝前的秃子,自顾调弦弄调,这时乐逍遥又觑得其背后悄立一个黑发披散及腰,遮没半张苍白脸颊的侍者。他垂手而立,躯直毕挺,仿佛溶入树荫幽蔽之中,若隐若现,更像一个幽灵。

    居中而坐者揩血抚琴,浑若未察乐逍遥在不远处干瞠大眼,那人仰脖若鸡之鸣,嘶声歌曰:“吉日兮辰良,日谓甲乙,辰谓寅卯。穆将愉兮上皇,抚长剑兮玉珥。”其意鄙陋古拙,乐逍遥怎明何含,睹觉此中巫鬼淫祀之气悄萦,非惟一辞颓废可状。

    那人虽是嘶声引亢,所唱之歌却又噎噎呜咽,总似憋腔塞嗓,低哑暗弱不传。一韵未毕,剑忽撼然,嗡嗡自颤,微震沉沉若吟铮。那人止歌投目,只见坡下刃光白练般曳闪穿梭,蓦地从中斩剥丧尸为二,竖分两爿。

    乐逍遥心念一动:“合是捕蟀阿叔命不该绝,又有援至。”犹没觑清,那道刀光飕又横掠,斫断搠那大汉手臂的枪尖,稻草人霎又自隐,不知竟匿何处。

    随一声低喝:“列阵掩护!”平地里破雾窜出数人,各戴大毡笠,肩后披氅宽猎,两颊亦笼于乌罩头里,飒然急围到那大汉等人身旁,各凝刀势伺守。为首那人掠刀斩尸,瞬又回刃掩进氅襟之内,趋朝前拜,说道:“弟子廖锡龙援迟,诸位长辈受惊了!”

    捕蟀大汉眉毛微扬,转觑旁边,浑不理伤臂淌血淋裾,旁边有人自来包扎,手脚利索,殊无半分拖沓迟疑。那大汉别无戒意,只微微颔首致谢。木子龙哼道:“我让你替我之位帮白老,你怎敢擅自走开?”那拢刀裹氅之人领训不辩,待木子龙言歇方禀:“回师父,白伯爷率其门下去追杜遵道,与弟子失散。弟子等寻至此,幸遇师父于危难之中……”

    木子龙拉长老脸本欲又斥,捕蟀大汉从旁突道:“当心身后,丧尸又起来了!”那裹氅拢刀之人耸然立起,面犹未转,已见地上投映两爿残躯摇晃又起的影子。众睹此景无不寒憟,皆觉匪夷所思。木子龙道:“诛心!”

    那裹氅凛立之人低眼觑向地上一坨兀仍怦怦自跳的心脏,飕地出刀搠穿,随手抛入篝烬未灭之处,背后挣扎欲立的两爿残躯霍然自倒,方才不再动弹。

    寂静之中,寥闻弦歌暗哑,哀哀若泣:“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不待细聆声发何处,其又寂去。众士徒然面面相觑,心头寒笼倍凛,先前睹那无头尸嚣跳欲扑的情景,已教脊冷莫名,这时更觉昏雾里森然似伺杀阵环围,又看不见人影,即使是遁甲奇兵也都摸不着头。那大汉与木子龙交个各亦惊疑的眼色,道:“此地空旷,无可踞防,多人挂彩,又不利于摸黑远避,须得赶紧退入砖窑,免得风大雨大,下一轮攻势更难抵挡。”

    那裹氅之人带来四名八百龙遁士,木子龙忖此地除他与白水石之外,余人功力不足以维持六壬火。捕蟀大汉之语甚合他意,便即吩咐:“锡龙,把大伙护送进土窑子里去……”声犹未落,忽听一声惨号发自西侧。

    守在西边的那名辽东人惕蓄刀势,未见有敌,突然身陷数窝,激迸血箭。众人吃惊转觑,霎刻见到四五杆长枪将他搠杀,稻草人又隐。

    旋即北边飙雾扬尘,迅即悄笼。廖锡龙正要唤人移补西侧,以护韦马等伤重昏迷之人。但听捕蟀大汉示警:“留神北边!”廖锡龙转面仅觉北边风荡雾转,霎眼未见敌踪何在,守在北角的那名遁士也在东张西望,虽感雾里杀气迅急逼近,目中仍无所见,突然前胸后背齐撞剧痛,随血之溅,顷现一排长枪围搠,六名稻草人将他刺杀于垓心,拔杆即隐,迅不留瞬。

    捕蟀大汉有心帮忙,怎奈须护那女童以及霍木二人御毒守脉,力难分顾,看自己那条手臂越发青浊沉钝,已不知感觉,就像压根不属于自己。他心中一急,又牵宿疾绞痛,知再分心旁骛,毒性越钻心脉,唯有全力聚气。

    这轮杀势无疑越发骤密,倘无廖锡龙率人来护,捕蟀大汉决料后果堪虞,此刻已没了六壬火线,草兵更无顾忌,或发枪远搠,或近身抄袭,倏隐倏现,迅诡如魅。廖锡龙初猝未晓究是何物暗伺四周,待得顷丧两人,不由矍然道:“我们敌人是谁?”

    语声未落,雾中锐气穿梭又急,卷尘荡往东侧,却袭霍耀良。守护此处的遁甲战士虽然眼看不见,听风辨形,立知袭临,刀循斫之,撩一线刃芒横抹背后,并无所着,但感杀机暗移,不知又往何处?

    廖锡龙惕目旁瞥,觉地上残火斜曳,分明有物悄掠经过,似往西边,兜绕于木子龙背后。一时恁觑不见敌影,廖锡龙心头倍紧,飕然出刀,刺入地上那堆残火,陡然挑焰洒扬而起,星星闪闪漫空烁目。捕蟀大汉目含赞色,果然此举顿使暗雾里游移飘忽之敌决难再隐行藏,数处稍沾火屑溅及,顷燃起来。廖锡龙率余下两名遁士来往掠刀,每剁沾焰烁亮之处,必有稻草人应声显形,倒地即焚,撇下几堆篝火。

    一时杀气又寂,廖锡龙拢刀回氅,手掩前襟,教那两名遁士引燃火把,一只手持刀,一只手持火把,每闻动静便先以火把扫打,辅以刀攻,这样一来,草兵多半蹑近不得。但他并不持火,仅在黑暗中凛立不动,果然杀机移离那两个持火把惕防的遁士,倏朝他聚。木子龙虽料其徒欲引敌来歼,心仍发紧。

    廖锡龙寂立若瞑,便在裾后一叶悄扬之际,他霍然出刀,锋朝前划,撩往虚空里。刀刹身前,初看并没刺中何物,他身形稍凝片刻,背后方现数个拦腰截断的草躯,分掼左右,有遁士投火焚去。乐逍遥啧之在腹:“好快的刀法!不须回头看,一撩就已中了……”廖锡龙又拢锋掩襟,迎着那大汉以及木子龙称许的目光,犹惑难释:“怎么是些干禾枯草而已?”

    那大汉行功内御之余,眼望斜坡雾林,说道:“草兵山鬼,来之有因。”他所察似并未错,廖锡龙转目虽无所见,遥听雾林半麓弦应冷冷,若吟若泣:“凌兮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天时坠兮威灵怒!”

    一弦幽幽转低,哑去。顷又鸦雀无声,寂似叶梢露落亦嘀嗒响亮。

    雾中忽现一骑,悄无声息飙来,廖锡龙惕然转顾,那袭飞骑之影又隐去无痕。他持刀的手一紧,仍拢于襟内,觉脊寒飕飕。未及给目,旁边遁士低喝:“廖兄小心!”一矢悄掠,破雾穿风,无声无息射了过来。廖锡龙顿觉所习听风辨形之法在此全然无用,转面掠刀迎挡,那枚射向他的箭半途突隐。他撩刀挡了个空,西侧却传一声吃痛低哼,守在那边的遁甲战士后肩穿箭,跌步踉跄。

    廖锡龙矍然心惊:“箭明明射的是我,怎么转向恁诡,竟从后边兜绕,伤我手下……”西边那遁士跌撞未定,一刀倒插地下,籍以稳身,咬牙转手欲拔背后之矢,忽闻旁声惊呼不迭,他一时怔未容省,脑后飙现飞骑已近,锐迫后颅。

    另一名遁士着地滑身,举弩发机,朝那同伴背后飙骑放箭抢狙。骑影却隐于箭端,矢入虚空,不知所落何处。那两名遁士兀自面面交觑,四下里群骑纷现,森严围拢,悄无声息扬蹄破雾扑来。两遁士惊忙发矢,每上一弦,即是排子十连弩,平平撒射十箭出去。但未几轮,箭筒已空。

    廖锡龙低喝道:“不要上当,它们是要耗尽你等的箭!”两名遁士醒悟时箭已无存,再望发矢之处,遥见箭插满地,无一中的。适才所睹群骑纷驰之影亦匿无踪,仿佛只是幻梦。那个持弩空弦的遁士揉眼而怔,不由朝前多走几步,转脖四顾,难按心头惊惑的道:“全是幻觉?”其声未落,颈忽分剥,脑袋斜飞坠地,咕噜噜滚到廖锡龙脚下。

    那遁士无头之躯一时摇晃未倒,其旁飙显飞骑,霎然穿雾而出,掠刀斩头,随即又将逸入迷雾复隐。廖锡龙惊恨交加,襟中刀掠出手,遥激一线锐芒扬去,霍然追及那袭悄骑之影,所击竟只虚空,眼睁睁地看着那骑又隐于烟雾,奈之若何!

    廖锡龙拢刀回襟,陡感背后飕凉。木子龙投眼顷见三骑悄掩而近,欲夹廖锡龙于合狙垓心,木子龙急忙出语点拨:“你所习之术仅及器,犹未成道。用六壬刀!”廖锡龙挥刀不中,后肩唰的裂开一道劈缝,幸有甲胄内护,伤未及筋骨。他掠刀明明所斫无差,然而总劈在虚空里,待闻乃师点醒,忽从风氅内绰出一副长匣,嗖嗖数旋而现,挟于胁下。

    乐逍遥本欲又望不远处那拨弦弄韵之人,但感坡下斗势险恶,目不由转,只见三骑夹攻,悄自雾中发戈撩刺,倏未及至廖锡龙后背,蓦有六锋锐现,飕飕倒转朝后,斩向三乘骑影,猝见败叶碎撒,骑影化去无存。

    “六壬刀!”插地长剑撼声嗡然,坐岩调弦之人低哼一声嘶哑,似晓那匣中名堂。倏然伸手拔剑,架在面前长跪的秃子脖畔,另手悠悠弄调,宫商角徵羽,催送一韵凄轻。

    那秃子如遭弦激,头颈一仰朝后,张口空号无声。乐逍遥怎明此搞何鬼,乍以为琴者欲杀秃子于莫名其妙间,但瞧秃子仍无片恙,破下枯枝败叶如被风驱拢集,耸然堆崛,又现数骑并立,形若持戈甲兵状,悄朝廖锡龙飙去。

    乐逍遥隐隐明白了:“好象是这家伙在搞鬼。”眼见那人不知怎生施法蛊惑,竟令满地败叶自聚,幻若骑兵冲锋之形,至于跪在膝前那秃子又起何作用,自非他所能了然,徒有乱猜。旋即又生一虞:“他有没发现我躺在草里?”

    廖锡龙振匣再发“六壬刀”,所中飞骑之影,豁然摧散,仍是一团团败叶纷扬。他感连驭数刀,徒耗真气,立知对方用意:“六壬刀极耗元气,他是要耗到我力不能继为止。”然而纵料无错,也没法摆脱,若不发驭六壬刀,幻骑又将杀至,想起适才那遁士断首却非幻觉,更迫他心紧。

    木子龙因闻适才捕蟀大汉点醒,便趁攻势间歇,低声道:“勿理幻影,速往坡上迳取驱法术士性命!”一语点醒廖锡龙,教左右小心守护,挟匣急往斜坡悄掠而来。乐逍遥看影疾至,料是为何:“来杀作法的了。”

    坡上垂发抚琴者却似未见,拨弦骤快,嘶声唱道:“严杀尽兮弃原壄,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身首离兮心不惩。”这数句倒不及前辞意尽晦奥,似言壮士尽其死命,则骸骨弃于原牁,而不土葬也。壮士出斗,不复顾入,一往必死,不复往返也。身弃平原山野之中,去家道甚远也。身虽死,犹带剑持弓,示不舍武也。己虽死,头虽分离,而心终不惩。

    那大汉急未能言,目送廖锡龙掠入坡麓雾林,躯影尽匿,隐隐感到非常不妥。怎奈欲阻未及,唯有等待,一时竟听不到半点动静,随弦声绵转低寂,风也无音。

    乐逍遥凝聚真气自到要紧关头,情知分神不得,否则一散又难急集。迷雾笼眼,虽望不清那关外遁士悄掠上坡的身影,但感旁边弦声低嗡不息,剑寒如水,冷冷投注而往那秃子颌底。披发抚琴之人依然埋头不抬,浑似未察杀机迅疾逼近,沉声暗哑的道:“鬼剃子,魔域孤儿不止这两下罢?你还没尽全力,别逼我借你脑袋一用!”

    乐逍遥本不明那秃子是何来历、如何跪地受胁,听言登吃一惊,暗凛:“魔域孤儿?”

    秃子依然仰头于剑前,突发怪腔恹然,猝使乐逍遥懵个愣儿,只觉其声仿佛来自缈缈幽冥之渊,丝毫不似出于活人之口。戾戾锥耳般的道:“驾驭不了我的力量,只怪你道行不够。”抚琴者依然埋头于散发中,枯手按弦,引而不发,仿佛在倾听什么,发梢微颤,喃喃的道:“既为我所擒,如何控制不了你?莫非……”面颊一阵抑按不住的搐悸,似想起可怖之事,声为之嘶:“莫非那老妖婆也到了左近?”

    乐逍遥心头怦起:“还有哪个老妖婆能让我一听就泻了真气?”便因此岔,内力虽盈注渐近穴门,终是走散旁脉,顿激隐患齐痛,仿佛扎了钢针处处,倒也非是他胆小,那太婆神出鬼没,却是一直的恶梦。岂止他憟,便连那诡琴森然的披发老者顷亦惊疑动容不已。秃子戾声钻耳:“郭鬼老门下除了左一翁,凭你等旁人微末道行,何劳我干娘她老人家出手?”

    那抚琴老者虽仍埋头不抬,但从乐逍遥躺着的角度,隐约只见散发间隙淌血淋漓,那叟躯颤渐剧,竟似失抑一般,他怎知何故,兀自愣然,那抚琴老者突然抬面,衬着寒光青返,映出脸上肌肤斑驳剥裂,血肉挤迸于外的骇异情状。他抬手摸颊,登时惊怒交加,又似难以置信,剑抵那秃子伸长待戮之脖,嘶声道:“你……你怎么做到的?”

    秃子戾声道:“你的剑碰着我,我就做到了。郭鬼老没告诉你么,只要碰着我,魔师殿的勾惑术就不灵了!枭阳子,斗米杀阵最弱的就是你这一环,既捉我作驱法灵媒,你总该处处小心。”乐逍遥从没听过这般说话的腔调,字字或高或低或阴或阳,时沉时扬,一句里口音变幻万千,端极诡谲。没等啧出诧异,眼前散发寸缕剥落,连皮带肉竟从那抚琴叟头顶自脱,左褪一块右掉一块,仅只霎刻,就像鬼剃头一般。

    秃子似晓那老者此痛何甚,但跪好整以暇,引颈剑边,戾然道:“你若不想秃得比我还惨,只须把三枚控颅针帮我拔除……”未待恹恹说完,枭阳子握剑的手倏地攥紧,咬牙道:“还有一个选择就是先砍你的头!”此法虽好,孰料剑就像长了根般粘在秃子颈旁,怎么也拔挥不动,他一运劲,浑身气力竟似离躯而消,始觉大大不妙,嘶嗓欲呼,声也消失,眼珠子滚眶坠下一个。

    枭阳子背后原本侍立一个披发垂颊之人,可是在辽东遁士援坡寻掠时,动静传来,那人突然悄离。不知是避入雾林,抑或另去抄截。乐逍遥只眨个霎儿,眼前就只剩下两个纠缠之影,枭阳子情状惨不堪言,乐逍遥却搅不明究竟何以,暗觉那秃子似未碰过枭阳子半根指头,反是枭阳子以剑抵着秃子的脖颈要害,逼那秃子跪地引颈,此态依旧,只是情势逆变,殊出所料。

    乐逍遥先前见了枭阳子端然弄弦之状,俨然高士。剑逼秃子,宛如将以其首祭刃驱法,正叹诡奇,殊没料想作法未毕,反受秃子悄制,顿然苦不堪言。乐逍遥在旁亦寒了背脊,暗虞:“又撞着一个鬼域孤儿,可别被他发现我……”其实那秃子亦苦难名状,似想反手绕拔后脑勺深嵌之物,却总也碰不着,或是没敢去碰。

    乐逍遥从旁暗奇:“秃子被谁钉了控颅针?以枭阳子的菜头样儿,似没这等本事……”枭阳子倒也并非泛泛之辈,便因恃有“控颅针”封镇那秃子魔力,料已作怪不得,存心驭为己用,不料剑触秃子身躯,突感有一种挤迫之力奇大,由内往外迸发,使得自己肤为之裂,骨肉朝外翻挤。此苦骤剧,又出乎始料,欲防已迟,他拔剑不回,手似也粘连在剑柄上,一时心头大骇,悔之不及。但秃子却也没想就此弄死他,仍戾森森的催道:“快施咒法,把三枚鬼针弄出来!不然……”

    枭阳子一听更是暗暗叫苦:“左一翁自淬的针,用以勾捕魔怪,他一向藏好不授,我岂知怎样去除?”但没感稍露此念,强忍苦楚道:“好,你把头转过来!”那秃子似已苦不堪忍,连乐逍遥闻言都觉有诈,秃子却毫不迟疑,转来后脑勺。乐逍遥瞅其头大身短,两手奇长,立可及地,身似畸儿,腿短但脚大似蹼,昏黑里虽没看清脸面如何,仅凭体态已足堪怪。他正啧然于腹,忽啪一声,古琴打在秃子转来的脑袋上,这一砸委实沉重,琴架顿散,秃子应声倒撞草坡凹暗处。

    枭阳子顷得解脱,操剑在手,拿捏准头,急朝秃子跌滚之处嗖地投掷,闻有娃娃鱼般低鸣声哀,自感必着,遂哼一声狠然:“鬼蜮伎俩,终也不足以保你小命!”他仍剩一目,突然转面,从散发间隙恶狠狠寻觑。乐逍遥迎及其目光遥投,心下一惊:“看过来了、看过来了!”

    便因身僵难动,旁边更有关木通的脑袋搁着,一直暗患五斗米道有人恰好撞着,若个个都似关木通般不好说话,斯祸必大。乐逍遥心中所患之事终至,触及枭阳子投瞪的目光,非一个寒字堪状当下心情。忽尔又感奇怪:“刚才似有一个关东好手往此处寻来,怎半天不见其至?”

    此亦捕蟀大汉等坡下诸人所奇,彼此各怀惊疑之念,风拂幽微,若缈若漾,有歌低萦渐近,仿佛来自地底,又似沾在每片飘忽零落的枯叶上,只是迷迷恍恍,游移无定。宛如无数少女欢快而尖刻、怨毒而乐祸,悖乎常情的矛盾,齐哼吟唱:“好一朵米碎花,好一朵米碎花。如此瑰丽的米碎花呀,开遍冥河边……”

    闻者莫不神乱心迷,如痴若醉,但觉每一片飘叶恍似花瓣漫空飞扬缤纷,大地艳如春放,景色美不胜收。只有枭阳子是例外,他倏然变色憟极,却似见到万般不可思议之事,顿感大难临头,转身欲离,撞入随风漫扬的败叶里,眸前绚似万花飘瓣,痴未觉察身子如遭碎剐,寸寸躯散,瞬已无存。

    乐逍遥神亦恍惚,只觉枭阳子身躯仿佛化作一瓣瓣飞花散入风中,霎刻肢体无存。眼前飘彩绚烂,幻瑰奇丽无方。枭阳子在此作法,却连作法的人也不免自毙,乐逍遥隐隐感到这等魔力决非人力可抗。明知自也难免,下一个必轮到他,或连坡下众人均皆无侥,他竟似陶醉痴迷一般,丝毫运功拒御之念也不愿动起,反觉那般轻幽吟唱的歌声沁心酣美已极,醺醺然只盼多听,就此沉迷于中,哪怕命坠九泉魂眠冥河,永不复醒。

    不仅他顿时酣然恍迷,坡下众人也皆闻歌神痴,心魂大摄。仿佛置身之地已非荒野,蓦然竟至南海梵境,丝竹之韵漫是祥和,无分缕肃杀,绝俗世风尘。仙乐天音万籁飘盈,萦耳皆欢悦宁谧,引人心甘迷醉,纷欲俯首膜拜。那大汉方在运功未弛,专心敛志之际,陡感眼前焕亮,光灿明媚,现出一个冉冉飘近的莲花宝座,其上绰约立有白衣大士法相,拂手间花瓣缤纷。

    那大汉暗觉有异:“观音?别告诉我这是真的……”以他修为如此,尚且顿为怔然,何况旁边诸人有的伤重气弱,有的功力不济,怎能立判真伪?那名在旁守护的辽东遁士眼见握刀之手宛如碎花落瓣般片片飞洒,竟然一寸寸地离臂纷扬开去,他只视若无睹,浑没觉痛,痴痴迷迷地朝那尊巨亘于前的观音走去,迈步时一条腿碎化万瓣飘散,他跌于地,仰脸痴望着那既似近在咫尺又像遥不可及的神袛,犹在匍匐爬行,直到全身碎散净尽,兀自趋之若骛。

    岂止那名遁士着了魔般竟去送死,就连木子龙、霍耀良等功力甚深诸人也顷为恍迷。唯有乐逍遥和那大汉究竟内力浑厚,又当各在凝神聚气之际,恰堪与抗。便纵如此,也是极为勉强,彼此皆有宿患在身,又虑别人危在眼前,敛念难专,自知无以久抗。

    乐逍遥漫耳尽是梵音,不知丝竹声何以竟骤,哪辨得出来自何处,却感似近又遥,似遥又近,密无间歇。每当他凝运内力强抗之时,便闻梵乐里夹杂有尖锐之喝:“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继而又是绵绵无尽的催眠般低吟浅唱,喧成一片,纷涌入耳。聆而靡靡然,却不知要比刀枪箭雨倍难抵挡多少!

    韦启良强撑而起,咬牙急欲拾刀与抗,陡闻一声喝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继而又是绵绵纷密的梵诵劝善去戾之音,从四面八方喧涌而来。韦启良一怔,只见手绰的刀竟化瓣纷飘,自梢至锷悄无声息地碎散飞扬殆尽。若此非幻觉,似这般力量凡人如何能抗?

    韦启良不由踣身屈跪,顿憟至极,在一片和谐祥谧之音中灭去反抗之念。仰见天花漫扬,缈缈幻有九天玄女舞,更衬莲花宝相森严。韦、马等人神为之迷,眩乎晕然,身不由己地磕头膜拜,泪流满面忏悔不迭。

    那大汉因见韦马又欲前去送死,急分内力,输由木子龙之臂,抵按两士背心。观音垂睇,却问:“世人不知天高地厚,既见本座真身,还敢恃狠斗勇、苦苦与抗么?”那大汉专神运功不语,但听旁边有答:“举头三尺有神明。”木子龙竟不受内力所制,兢然自拜下去,朝观音座前匐匍而往,其态虔诚,说道:“弟子木子龙罪孽深重,无一日不盼得获拯救!”观音口唇不动,面无表情,有语萦耳:“既是忏悔,可解今生苦厄,来生必得安乐无殃。”

    乐逍遥闻言心想:“有没有来生很难说,神仙许这种诺也是空头银票,兑不来现……”但见木子龙磕首迎向飞花缤纷的幻彩里,似没察觉杀机已构,只稍再近数尺,即离六壬残火余线,而似那辽东遁士一般下场。那大汉见势紧急,欲阻不得,木子龙一拜一爬,将近莲花座前飞花幻霞之圈,忽见地面落有一物,赫然正是本门六壬刀匣。

    此非凡器,殊难似等闲兵刃一般化散无存。木子龙一见即悲,识得这便是他爱徒素携不离之物。心情激荡之下,顿不受梵和之音所摄,怒道:“神明合该除恶安良,你不除魔,反杀我徒弟,是何道理?”虽是愤涌心头,一时犹没贸然抬头瞪视观音法相。只听菩萨语声旷博,如覆天地:“你师徒平生作恶多端,杀孽深重。本座慈悲为怀,已度他得往来生境界。”

    乐逍遥暗想:“妖魔鬼怪我已见了不少,救苦救难的神仙还没撞过一个半个。突然冒出个观音来,委实要命……”当下情势正是要命,他心神一分再分,屡难尽聚凝寂,越受梵唱侵迷,心跳骤乱狂剧,已届难以承受的极限,自感随时便会心脏迸裂而死,又无法抑禁,此苦之甚,端所未遇。但感漫空乱瓣随幻彩飘荡每近卧身之处,如撞无形之壁,漾漾自散,犹萦四周渐积渐密,总迫不近他身。仿佛他身边环围一道看不见的庇护墙,是以未像枭阳子般迸然化瓣,粉身碎骨。

    原以为隐匿妥贴,等闲难被发现。不料斯时已非等闲,甫闻掠霄声骤,仰见一对仿似观音法相之旁萦绕的飞天玄女般影从天而降,朝他舞袂急覆扑攫。乐逍遥登吃一惊:“哇,菩萨身边的侍神也会欺负人来着!”可他空睁着大眼,僵卧难动,虽见玄女飞攫猛恶,究也徒自待擒而已。却出所料,那对玄女扑未及近,却似撞上半空幻亘之墙,砰然又退,复掠往高,盘旋于夜霄云霾,再次俯冲又逢撞击,屡攫不得。

    乐逍遥惊余忽省:“是了,幸有小舔甜走时所布下的圈圈儿在此,虽是土法泡制,总算护得老夫妥贴。”纵是凶险关头,他没忘以“老夫”自栩,心里想着那舔甜之嫩,聊为比较。

    这边厢接连冲撞未歇,乐逍遥还没缓过劲来,坡下情势越为一触即发。

    木子龙探手拾匣,口中说道:“我等凡夫俗子,只求今生有命度今生,来生是好是坏,不要也罢!”他执念要为徒儿报仇,愤不顾己,陡然抬面,霎觉那片幻彩神辉垓心并无莲花宝相,一瞬间反觉依稀有只大昆虫张喙舞爪在前,体躯之大,其形之异,端未尝闻。

    木子龙瞬即凛然:“好哇,装神来着!”虽愤不已,原尚心存惮念,毕竟神明在前,怎敢贸然造次?但当此瞬觉异,立时探手攫向六壬刀匣,但见伸出之手赫然从指梢化瓣寸寸飘离,一惊之下,陡闻观音怫然宣偈:“邪恶的年代,不承认真神!”其声轻轻,低若微柳轻扬,但撞木子龙心头,却似巨岳之临,砰然大撞,口喷鲜血,再望莲花宝相依然光彩夺目,哪有适才一瞬所见虫像?

    木子龙顿为恍惑,急分不出所见哪般模样为虚妄,他攫刀之手碎化半掌,急缩之时,尚剩残臂及肘,但仍寸寸自碎,如花瓣飘离,一片一片地迅即剧减,将近肩头。木子龙浑未觉疼,挣扎着仍欲反抗,迷恍间但闻喧声四起,万音纷诵:“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立地成佛立地成佛成佛成佛……”其声大喧,有高有低,远远近近,参差杂错,骤如万箭涌集而来,剧撞心头,木子龙目为之突,顿感气憋欲炸,命已将绝。

    危殆关头,有手倏揪他背心,拽回六壬余烬残圈之内。那大汉心觉不好,抬目只见霍耀良摇摇晃晃立起,一时怎知他以何法冲解穴道,居然除去一阳指之制。霍耀良口淌碧涎,脸色殊非活人般样,既拽木子龙返,嘶声道:“你们快退……退回土窑子里去,我能控制自己的时间已……不多了!”

    乐逍遥闻言却觉不妥:“我正是从那砖窑里逃出来的……”一念未及转定,但见霍耀良一掌击地,籍以弹身而起,跃在半空,自怀中解出一直挟而不用的那个花布包袱,力透掌心,迸然碎布,现出一口殷刃如血的长刀。

    乐逍遥乍感惊奇:“怎么这把刀红似此?”那大汉却识名堂:“铁血刀!”

    霍耀良绰刀直取那尊笼罩在幻彩中俨然高踞的莲花宝相,顷然刀势激荡,赤烈凛凛,此去只为拼命,劲声道:“铁血宝刀,有去无回!”此刀淬以无数烈士鲜血,已逾百代,其含肃煞之厉实非凡刃可及,一时杀气摧夺之烈,便连四野梵诵声亦为之寂,幻辉神相顿减若缩,拢入迷雾深幽处。

    那大汉怎忍心眼见得霍耀良独往送死,本要去援,稍疏功法之际,忽感心脉周围血行凝滞,真气竟不能继,心下一沉:“毒性趁我稍疏与抗,侵入越深了!”

    霍耀良杀入迷雾里,急寻不着观音所在,眼前发黑,睹物辨景模糊不清,明知险相环伺,徒自团团乱转,便觑不出魅隐何处。但感身后或左或右,时东时西发出少女般窃笑吃吃,陡当转顾,又无所见,但总在他背后有异声迭仍,不论他怎么转身,转向何方,那般或远或近的阴恻恻低笑仍然发自背后,入耳令人憟然。

    观音幻辉既匿,原本盘旋夜空的玄女之影顿消,乐逍遥免除形势吃紧之苦,却感黑暗里似又有物悉悉索索作声,来回窜掠在他脑后杂草幽邃间,惕然转目又无所见,只觉不知是何动物在暗雾里出没。

    霍耀良怎受得迷雾里异声戏弄不休,愤然挥刀,反抡身后,寻声削往窃笑传来之处,却感劈入虚空里,刀势摧土碎岩纵烈,究竟空落无凭。他掠刃未收,忽听吃吃笑声遥飘另隅,幽幽浅唱:“好一朵米碎花呀,好一朵米碎花……”乐逍遥投眼所见,瞬然背为之冷:“这些妖艳的又来了!”

    一夜惊魂,漫长无尽。但直到这时,他仍闹不清究是谁布下的猖獗杀阵。初以为此处乃是河西亡命之徒搞鬼,继而又觉似是侠王唆使五斗米教的人所为,渐即却见太婆膝下有魔域孤儿在此,转眼间形势另转,他在砖窑里似曾见过之魅竟在外边出现,难免暗疑:“莫非真是‘粒米观音’作祟?”

    也许一切都没猜错,只是此乃非常之地。任何一方在这里搞鬼,终未料及搞鬼的后果竟是引出了真鬼,倘恰如小甜甜所言,粒米观音由而重出,那么枭阳子死得尸骨无存的下场果真印证了一句俗语:“作法自毙”。

    霍耀良蓦地转面,只见烟雾缭绕间由朦而晰,时隐时现,冉冉行来数袭婀娜抬轿的宫妆艳影。裾下香裙飘袅,不时露出白花花大腿招摇乱目,走姿花枝招展,一只手作抬轿状,另一只手甩着长袖款款摇曳。悠悠地来,幽幽地唱:“如此瑰丽的米碎花呀,伴君冥河边!”

    乐逍遥不觉咕噜咽涎之际,眼前锋芒锐夺,霎如万暗顿炽。霍耀良究非粗莽之辈,掠目宫妆虽然香艳,但觑脸面赫然乃是白骨骷髅模样,作态抬轿娇行,其实无轿。顿知来者实异常类,怎有迟疑,立即掠刀斫劈而去,刃芒烁然未至,那一行袅袅飘行之影霎匿无痕。

    簌一声却发自霍耀良肩后,步顿踉跄难稳,惊瞥于旁,始见绰刀之臂坠地。

    但听一声吃吃窃笑悄离,他矍然回觑,仅及瞥见一道袅娜淡影从身后飘退,隐于黑雾里。

    霍耀良立犹未定,后背又嗖地绽裂一道划痕,幸有护甲在内,此伤尚可抵受。他惊怒交集,听出背后窃笑之声悄欲退离,未待回望,急发一梭红绫臂刀嗖然反射。这一下却击得恰是其时,迷雾中绰约之影乍将隐匿,三道飞芒已到,窃窃娇笑之声陡噎,虚暗里迸溅血花殷洒。

    霍耀良回头便见草窝里坠有一物张爪犹颤,但终爬不起,一时怎暇去觑,急取数枚短刀,只手难以全持,便横衔一刀于口,另绰三把刀惕防。虽是孤军作战,气概慨然,乐逍遥不禁暗喝声彩,感其勇烈,恨不能前去帮忙,忽思一节越生惊疑:“先前杀枭阳子等人,似不费吹灰之力即令其躯化瓣碎撒,怎没用这招对付霍耀良?难道更有可怕的后着在等着他……”思绪未暇继,身后簌有异声撞近又退,草影乱摇,转目未见何物弹跌在内。

    霍耀良本已惕刃自防,哪料还是不免又接连挨斫数下,遍躯殷染淋漓。他自忖身上仅剩四支短刀,未待觑准目标之前,只有隐忍不发,以免虚掷。陡又遭一下斫腰,掠眼果见魅影袅娜欲离,嗖地又撒一刃,先击不中,那道魅影晃避往左,却迎上接连又至的两枚飞刀,一高一低,迸溅殷然飞絮。

    霍耀良仍是看不清何物中刀坠于暗处,只见地上空有骷髅壳儿在滚。他换气未定,雾里又有一袭袅袅飘行的挥刀之影悄欺而近,这一下正好撞到眼前,岂容斫身,立时便拔唇间短刀迎削,那影又隐。霍耀良后腰突遭一撞,锐刃凸出腹外。

    他浑当不闻六壬残圈里众声惊呼,反手绰刀后搠,有血迸自虚空里,草间坠响,爪声簌簌窜行无觅。霍耀良步态摇晃未定,又觉雾中风紧,有笑窃窃,他立时挥臂,投刀遥射,果然雾迷处血花殷溅。

    霍耀良短刀用尽,怎知四下里还有无魅影隐伏未出,强凝晕眩欲瞑之感,拾回铁血刀,乍绰入手,四周梵诵祥和之音顿起,纷相涌迫入耳,如飞石擂击心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霍耀良神志恍迷沉奄,已抑不住,闻声只哼一句:“我就算死了,也是孤魂野鬼,成不了佛!”仰目间迷雾自淡,分漾开去,现出幻辉缭绕下菩萨法相。霍耀良自知难以再撑下去,咬牙道:“铁血门下,死也是个烈士!”决念毅然,挺刀冲向那尊幻辉眩目之神,便拼一死去争个同归于尽,以解众人之危。

    乐逍遥看得紧张已极,暗呼不好:“他怎么却朝捕蟀大叔等人坐困之地杀去?”那大汉以及旁边诸人见霍耀良杀势汹汹而来,顿时也皆诧异,然而在霍耀良眼中,那是一尊邪祟化像,唯欲拼死与之俱亡,殊未觉察莲花宝相却在他背后漾雾悄显。乐逍遥究竟心机灵活,看霍耀良尽倾刀芒势不可当地杀向众人,雾中神灵睹而未理,反在后边安然旁观。他隐隐明白了:“霍耀良已染尸毒甚深,变异在即,那菩萨却似有些忌惮他的铁血刀和六壬残圈,有意幻惑其心,迷乱神智,让他去杀六壬圈里的自己同伴。”

    既晓此故,他焉能坐视,急欲发声唤醒霍耀良,然而四下里梵诵骤亢,密集涌逼,乐逍遥稍一分心,未顾凝神自护,顿遭所摄,呼声不出,反招心跳狂乱,胸膛剧憋欲炸,每一条筋都凸出肤外,顷刻迸血尽裂在即。

    人力之穷蹇,此时尤可见得一斑。然而霍耀良因受那大汉运功维护多时,纵似毒性变异在即,神志犹未尽失。他冲到六壬烬圈之前,触目所及,铁血刀势突然生生刹住。迎着那大汉澄和毅定的目光,如明烛照映心间,即使邪摄侵迷的关头,他亦难免一怔,竟尔惑念稍减,而觑那大汉怀里安祥依偎的蓬发女童,心智渐返:“生死关头,险些竟铸大错!”想到适才之莽,陡然惊出一脊寒汗悄浃。

    纵将命殒,他也难或忘季宗布的知遇之恩。倘保不住这女童周全,便负了信义。迎触那大汉澹然之目,霍耀良隐隐暗感此人身上有一股力量,足驱他心头迷霾。这是道义的力量!

    那大汉与小女童素昧平生,生死危难之际仍护她不怠,与霍耀良等人更无交情可言,甚至一度对立,但临危难,竟不离不弃。从他如此眼神里,霍耀良忽明一节:道义之所以是一种无比强大的力量,因为真正的道义是用自己的生命和鲜血来维护的。世代传承,淬精成神。人间若有神,这就是神。

    霍耀良绰刀回首,耳际万般喧嚣似弱,所受侵迷神惑虽仍甚,却已撼他不动。

    谁说无神?神在心里,我就是神。

    从那大汉的眼光里,他仿佛看到了,再清楚不过。乐逍遥倍受迷摄苦楚关头,忽亦有感,遥觉那大汉虽是困坐于风雨飘摇之境,其躯隐隐然竟萦一层神圣光辉。纵只凡躯血肉,却是沛然不可欺!

    霎然神往寂境,他小小的身影孑立于惊涛骇洋之滨,凝看六座破碎的神像崛然浑合,亘天而立。

    霍耀良凝刀守护于六壬残烬圈外,浑不觉断臂处血染袂裾。他只剩一念即使将灭,也仍死守此念:“就算死为无主游魂、行尸走肉,我也要守护他们,直到季将军回来。”

    “世人应知天高地厚!”沉沉迷雾里倏然幻辉眩近,观音法相跃然入瞳,比起适才似又倍巨,俯然高耸,越衬众人渺小。

    霍耀良以血沐刀,青锋凛凛增烈,凝之在手,眼望幻相高耸于前,如岳压心头,依然不动,冷哼道:“三界五行,各有各的道。倘敢害人,不论你是真神假神,只要我一息尚存,决必拉你同下地狱!”

    乐逍遥感慕之余,心下暗急:“死也要拉上一个同下地狱,这是我的精神!霍耀良如此好汉,可惜我还没机会与他结交,就要死在眼前。尻!小甜甜封的是啥穴道,快让我解开哦……”小甜甜精灵古怪,世人罕有可比,若她所想到的整蛊点子能让他轻易搞得定,她就不叫“小甜甜”了。何况乐逍遥于解穴并不擅长,徒急而已。小甜甜的武功绝不在他下,点穴手法更是刁钻古怪已极,他越是着急,越不得法。

    因霍耀良本来杀气既重,又染尸毒将殁,那幻相观音似另怀用意,不让他痛痛快快死得尸骨无存。但见此人竟不受制,迷雾中异影合什,蓦然跃闪入瞳,亢声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霍耀良心口大震,呃地吐出浊血,视线顿然昏糊。下意识地抡刀便劈,幻彩异影却又霎隐无余,四下里梵声又起,纷诵骤涌:“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仿佛漫野遍是观音,密密层层,围了一重又一重,昏暗里更加莫辨虚实,齐诵法偈,喧声潮至,此较先前越发迫甚。

    岂仅霍耀良头重脚虚咯血不止,陡当万诵齐聚,密如无数针锥脑颅,便连乐逍遥和那大汉也顷难定神,各感内力渐不为继,越来越难与抗。此非寻常声浪,所宣虽偈,仿佛万魔齐哮,魅迷心神,直有不可抗拒之力。

    那大汉先已点了幼僧的昏睡穴,使之不为魔惑,觉察旁边诸人纷朝迷雾幻彩眩射处匍匐爬去,竟似着了魔般茫然忘乎一切。他急欲出手强制木子龙、韦马诸士复返六壬烬痕之内,探臂之时,瞥见袖飞一片如花瓣碎离,继而又一片、两片……同时心口如遭针透,炙然剧痛。

    那大汉登知不好:“六壬烬弱,我力已难持,休矣!”瞥目又见幼僧和女童身上衣衫也飘然碎化零瓣飘飞,初只一二片,渐即骤增,离碎之势将及体肤。他已无力分顾别人,忙敛内力,欲护二童于身后。只见那名受伤的辽东遁士突然苏醒,那大汉本想要他急抱二童先行避入砖窑,那遁士乍醒不受魔摄心神,却似骇破了胆,竟抛下众人,跌跌撞撞独逃,犹未跑近窑口,已然碎化净尽,一阵风刮起漫天纷瓣。

    乐逍遥见状骇然,虽在小甜甜所布巫米圈庇护之内,究也难拒梵诵侵迷,当魅音渐紧渐促时,他心蹦亦随而狂急,势若脱缰万驹,驰不可收。他知心跳这般快法,必将跳逾极限,终至难以承受而炸裂。不免暗惮:“我在小甜甜所留庇护圈之内,虽免遭粉身碎骨之厄,可心跳这般快法,已控制不住,立时便要跳死……”

    霍耀良情知一切根源乃在幻辉中那尊观音,勉力寻其所在,将心一横,豁然持念:“死也要扯你同下地狱!”那大汉已无力分顾,眼看霍耀良挥刀冲向雾里绚辉交闪处,势已难阻。但未奔几步,持刀之手突然火起,裹焰凶猛,猎猎燃烧往肩。霍耀良吃了一惊,只听雾中观音断喝:“放下屠刀!”随即他整支臂膀裹陷火团里,刀炙难握,竟尔堕地。本要再拾,那只焦了的手终不应驭。

    那大汉甫吃一惊,旋觉肩背火起,猎猎游窜蔓及二童。他正要运功振去衫沾之火,倏感梵音纷骤倍厉,势如霆雷万钧,倾头劈击。六壬残圈内外地裂土崩,破豁近躯,已无容避余地。

    此时此刻,众人已是绝无侥理。乐逍遥虽在草坡之上,亦同遭万般梵音摧击,苦不堪言,心跳直欲炸裂开膛。他在巫米圈中本盼冲穴得成,即便到最后关头,合当由自己出手解人危难,此是一切戏里情节,聊为希望,有道是:“先胖不算胖,后胖压塌炕。”孰料希望归希望,他努力许久,挣扎多时,“后胖压塌炕”的局面终没如愿盼至,正翻白眼将毙之际,蓦闻一韵清沁,穿掠迷雾彻荡而来,撩入心头,如碧漾澄明。

    犹若东风夜放花千树,吹落风和雨。

    一韵惊尘。

    乐逍遥奄沉耷拉的眼皮突抬,神为之返,大眼随即亮起。眼前迷霾消散,如天光射洒。梵诵四蔓之喧忽寂,仿佛遭咒封口,幢幢阴聚之影更似随风纷散,化为漫空败叶撒落。一时雾荡烟转,草动山摇,漫漫咒象,韵如天音万籁。甫闻凤箫声动,一曲灵气摧尽嚣,雾里观音似亦陡为诧然:“什么咒竟含恁大的灵力?”

    乐逍遥心情怦然激动难禁:“真正的‘观音咒’来了,你还不死?”此韵他自是识得,即便生来五音不全也辨得出。当下近在耳边,一曲荡尽迷霾,殊非乍入雾林时所曾遥聆那般若在天涯、若似梦里。

    寻寻觅觅已多时,蓦然回首,所见恰如词意:“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一支黄幡飒然掠出林间,破雾穿空射向幻辉宝相,那观音原本面无表情,霎竟扭曲诡变,乍睹顿惊失声:“竟拔了我的南乾姤旗!”飞幡射落,雾里莲花宝相骤如镜破,化作漫空散叶碎撒无存。

    霍耀良踣倒于地,臂火自消,那大汉亦觉四野梵摧之喧嘎然绝去,雾萦未散,地面复平如初,眼里已无异象汹涌,他乍为诧惑,只见林间盈盈走出一个晧妙少女,手持有箫,蛾眉微蹙似春愁,美目四顾,像在寻找什么,当见有人伤困垂危在此,她便过来,侧头瞧了瞧木子龙等愕坐徒傻之辈,素手拂去,未触分毫,但如清风拂额,虚点穴道遏制血失之势。又扬化灵符瞬未容觑,木子龙辈原已死灰之脸气色竟尔转缓,怎知少女妙施何法,樱唇微动无声,眸子里似有灵光霎闪即隐。随即摊伸嫩掌,递来药丸,示意张嘴。木子龙等名宿居然也不由地依言照办,她弹指投丹入口,眼不稍觑,掷得奇准无差,更奇是未噙即化,一股无比温和之气直注体脉,漾散开来,非一爽字可叙这等好法。

    木子龙看胸前所嵌之针不知如何消失无余,伤口圈圈缩拢而至浑合如初。每人皆似在梦中,只感奇妙无方,欲语却愕,终诧忘言。原只道千难万难,众命垂绝难盼侥幸。那少女每似随手为之,轻描淡写,便知各人所伤何处,其患何因,施法用诊无不中的,便连霍耀良僵灰之色也有缓转,但伤究重,仍然昏卧一旁,身上嵌六针往外放出黑血。

    那大汉同木子龙交目皆讶:“都这样了,也有的治?”

    那少女施针拔除女童之毒,辅以丹药,又发一掌轻轻,往大汉后背冷不丁拍了一记,大汉诧未及料,呃地咯出一口瘀结心头的血沫,再服她所给的小丸药,入口自化,一股奇妙的爽意清沁脑顶,久憋苦闷之苦竟消,不由既讶且佩,转觑少女用针嵌他那条中毒的手臂,知乃疗毒,正要道谢,她轻声说道:“想是逍遥哥哥医治过你,他的法子我识得的。”

    那大汉徒诧着嘴,眼里满是问题,受少女容色所摄,一时竟怔不知从何说起。看那少女垂睫专致,施治拔毒之法殊称奇绝,手臂黑转常色,只片刻而已。他感激于心,自知老命得保,未及急思何以回报大恩,究更好奇,不禁呐言以询:“这位是……”

    那少女为他施以药石之时,似觉烟雾犹萦凶诡莫测之气未远,俏目旁觑,但见林子里跌跌撞撞跑出一人,端的膀粗腰圆,且奔且唤:“姑娘,姑娘!”这莽汉乍出,背后尾随不舍之人亦现,不顾气促吁吁,兀自凌空发腿连环追蹬,愤声传来:“狗贼,还想跑?趁早吃虾儿哥一腿,省得没完没了……”莽汉撩一膀子,那人便栽往草窝里,溅出些土。

    不料见她在此,乐逍遥叹:“唉……”一时难免百感交集,恍在梦中。

    莽汉奔将过来,愣没理会旁人,一路踩手绊脚,上前说道:“姑娘,可找着你了。”那大汉怔眼含惑:“这位又是……”莽汉顾不上捋裾抹汗,梗直了粗脖道:“俺叫力路。”那大汉见与少女却似一路,感念此番大恩,颔然道:“原来是力兄弟……”不料力路摇头,瞪着牛眼道:“错,俺姓路。”大汉只是晕。

    乐逍遥咦:“这倆毫不搭边,怎却做了一路?”那少女正是日前与他失散于城中苏河巷的粼儿,枉他苦寻无觅,果然也在此处。乐逍遥看她总算安然无恙,久悬的心方宽,投眼遥扫,不见狄武相随,他心下啧然:“明月搁南边出来了……”

    力路点起火把,照了照周围,未见熟样儿的,愣挠后脑勺,脸转回来,问道:“姑娘,可找到他未?”此人嗓门洪大,乐逍遥不竖耳即闻,但愕:“打着火把却要找谁来着?”粼儿为那大汉包扎了伤臂,听到力路急问于旁,不由俏愁了眉头,小嘴憋着。

    力路愣看不出此乃何意蕴含在内,只拿火把乱照四野,道:“不是说你感觉到他必在这左近,并且有难么?人在哪儿呢,姑娘?”回头却没找着粼儿,大头急转。

    粼儿登岩遥目片刻,跃身飘然而下,说道:“想来便在左近。”力路转身发现她俏立于后,道:“那还不快找?若是果真有难,俺盘钵大小的拳头正好帮得上忙……”说着一捏那拳,果是不小。骨节咯吱有声,作发狠状,粗膀虬肉绷块儿硬鼓而起,盘根错节也似。

    木子龙与那大汉对视一眼,皆觉这少女清丽脱俗,一身飘逸出尘之气已属罕见,不知是谁家姑娘恁妙,更堪奇是她适才所显手段,神秘玄异委实教人如坠仙山云雾里。举手投足,稍无着痕,却又妙效非凡,决不是世俗术数平凡修为可比。他倆自认见多识广,却于这少女身份来历、修行渊源全然犯了迷糊。

    那大汉暗想,近日苏城里各派云集,多为一睹盛会而来,其中或也不无高人逸士出于仙山幽谷,悄来悄去,只不轻易出头露面,这少女或许便是哪一位高隐逸士门下,适才见她救死扶伤的手法极至玄奇,仙气逸然,绝无半点邪气。他料此女就算未必属于蜀山、昆仑等派,看其神气举止,出尘拔类之气隐隐然尤有胜之,当非旁门邪路。那大汉平时处世虽算宽容,不分左门右廷,甚或朝野,他皆有交。但在内心深处,究竟对于正邪之分,仍看得重要,非似乐逍遥那般显得淡于原则。

    既是认定此女虽然气韵神秘绝尘,行止清正不邪,大汉心下无别怀疑,只不便贸然问起师承来历,料既高人隐逸门下,平生修行不求名利,就算问她未必肯说,遭了敷衍反而不好。他惟欲拜谢相救大恩,那少女却没怎么理会,似对世俗之事全无所识,疗救众人转危为安之后,又面转别处,不知急欲寻何?

    木子龙眼望那杆插地的黄幡,突道:“姑娘,这似是五斗米教的法幡之一,你……却从何处拔来?”乐逍遥早已见着,在坡上暗叹:“四处乱拔人家旗干什么?”粼儿微抿其嘴,并没回答,适才她经过插幡的所在,因见布有咒法,所置分明意含叵测,她便随手拔之。五斗米的刻意经营,竟于她丝毫无绊。

    她料此幡左近必有妖异,果不其然,行来此间便给撞上了。投幡掷入雾里,那幻绚的观音之相顿然扭曲迸碎,隐灭形迹。粼儿觉是“幽冥镜像”,料不会如此轻易便尽数破去,她觑寻四周,虽说一时什么异数也没瞧见,但感诡象犹萦,森布天地。粼儿脑中正自飞快翻书,以寻往日博览玄籍秘藏所载破解之法,闻得木子龙又道:“姑娘既识法门,何不就此将其悉数破解?仅拔一幡,恐怕与事无补……”

    粼儿心里自有所急之事,听了却没动声色,背对着木子龙等人疑惑投觑的目光,她交剪着手,低看鞋尖玩土,淡然道:“你也识得法门,何不去破解呢?”木子龙顿时无语,心下苦笑:“我识虽识得些,可那也是听茅于拭说的,自忖决无本事破解这等大咒阵。”

    粼儿没多理会,因闻那莽夫又在前头催促,她道:“力路,劳你过来守着这道幡,免得又有东西来袭扰这些人。”那大汉见莽夫走来,心下苦笑:“我以武林盟主之尊,木子龙以右廷辅相之贵,到这小女娃儿嘴里,只成了‘这些人’。这也罢了,还要靠一个傻大个保护。”

    力路捏着盘钵大小的拳头,问道:“姑娘,袭扰人的东西在哪?”粼儿已知其莽,并且傻冒,噙笑道:“你只须拿火把守在这儿,若有鬼怪要近,便作势伸火把去烧幡,它们就会又缩开了。”力路听了只是愣,怎解其妙。只见粼儿拾一枯枝,往地上划写卦谶,不一会已在众人身外围构八道卦圈,却又随手拂去,掌不沾地,即灭其痕。那大汉同木子龙对视一眼,虽感神奇,毕竟不解。

    木子龙不由道:“怕又有风雨,咱们一时既走不出此林,何不先行避往砖窑之内?”粼儿早在悄手遥测其异,闻言侧转俏面,眼觑窑口昏暗幽诡,说道:“正主儿就在里边,进不得的。”她虽竭力使话声平常,那大汉和木子龙听了却皆凛然,对觑道:“正主儿?”粼儿下边的话更是风轻云淡,但叫众人心跳不已:“而且它快出来了。”

    力路虽仍不明究竟,因见众人变色,遂告奋勇:“那……俺先搬石头去堵着?”粼儿蹙眉自思难处,摇了摇头,似无把握可御,唯道:“咒禁已破,铜墙铁壁也挡它不住。这几人功力未复,还须多加调息,恶斗不得。力路,你站到圈子里,不论如何都别踏出,倘见凶袭,便伸火点幡,但也别真烧掉了。”力路瞠听,谁也看不出他明白没。

    乐逍遥见粼儿倒也布置得有条不紊,心下夸赞:“小丫头也算机警得很了,晓得砖窑内有鬼。”料粼儿也是无奈,她和力路两人决计带不了这么多人逃离此地,况且咒封山林蔓延何以里计,倘不破解咒法,谁也走不出去,徒然兜兜转转,究犹迷困于此。既仍陷阵,走百尺与不动分毫,其实是一样的,“正主儿”适才仅以冥像已有偌大摄人魔力,若是真身出来,即使众人逃离砖窑甚远,只要仍困于阵中,也不过还在它口中。

    他本在凝运内力冲穴,急未能作声,此时更虑及书航等许多人在地窟里不知吉凶若何,怎能坐视不顾?真气聚转脉关,不知不觉将欲迫解,脖子已能缓缓转动,察即心头暗快:“行了行了,快搞掂了……”

    木子龙修炼六壬术,多少识得些粼儿所划谶象,觉似外环六十四卦,相互所得三十二卦居中,另构一环,左右各八对,实得十六卦,复列又四卦构成内环。看似由外往里,其实她是倒其序而成,似有意教人急难窥知举动,暗防伺伏之敌猝来破坏,横生挠阻,木子龙未明其意,初愕不解,待见卦象森严,已然成为形势,才隐隐看出几分端倪,即以四卦画六十四卦,所以,乾、坤、既济、未济,为万象之枢纽,便在内环守护他们几人。

    那大汉和木子龙睹觉气象雄奇,森罗大列于眸前,横展八面,遍地密密皆谶。虽概识一二,其中奥妙毕竟非是他们所能窥明乾坤。看那少女却只随手挥洒即为,仿佛不费筹思,宛如天生奇赋,由来有之,既令伏羲再世,或也不过如此。那两人均属名宿大豪,此刻也不禁油然生佩,望而敬畏。没等看清,粼儿拂手间,刚刚写就的卦谶又淡去无痕,泥地上仿佛什么也没有。

    力路本在担心雨水又浇没了地上卦图谶阵,不料粼儿反而自己消去不存,他看得困惑憋急,不禁问道:“好不容易画成了,怎又擦没了呢?”木子龙初亦不解,随即闭瞑其目,觉卦象犹然,他心中越发奇佩,说道:“还在!”

    力路迈脚未落又收,闻言难明究竟,只好愣立不动,免踩将出去,却乱了方寸。粼儿环卦杂撰之后,正以指法遥封内圈四道卦位,促其成谶,使应星移斗转之势。但未待就,乐逍遥忽觉迷雾里动静有异,烟漾诡转,倏朝粼儿而去,他顿忘内力盈将冲关,张口急欲唤她小心,这一岔神,凝了半天的真气难免又散回旁脉。

    粼儿手上便只那支箫,正是日前乐逍遥赠送的坊间便宜货。乐逍遥只要能吹就得,孰料到她手里,竟有偌大威力。记得粼儿自从前番赎救他性命得挽以来,她一直未能尽复如初。适才一韵隐然灵力大盛,难免令他心下讶异:“怎么又好使了,她?”

    蓦察动静,粼儿溜溜提箫而起,悄凝一个云淡风轻的剑诀。然而回目掠眸,雾中动静又隐,似因她竟尔有备,烟漾复定,黑暗里伺伏之物猝没敢近。乐逍遥心想:“她没带兵刃,只好拿箫作剑,也能吹也能打。瞅来更是雅致了……”

    粼儿惦念着卦象未及画毕,转身复又再谶。当她敛了剑势之时,那大汉突觉雾中袭至,虽察及险情猝然,可他究因依照粼儿指点,犹在运功调化丹药,所中剧毒尚除未尽,怎容稍分心神?木子龙更是伤重,纵因粼儿所施妙法,奇迹般令他断臂之苦大减,几未感觉创痛,只是服了她的丹药,药力发作之时,良久醺醺然不能定神。他倆尚且如此,其余的人自不必陈。纵知猝袭又至,也只有坐瞠嘴眼的份儿,自从这少女出现,眼前一亮而后,始终有一股如笼梦幻之感恍惚心头,不知是否因为服了她妙爽清冽的丹药之故?

    只那大汉功力精深,反应殊不慢于平常时候,且感黑暗里伺伏之辈必已窥出这少女正布咒谶卦圈,欲抢在未成之时,急来干碍。他行功难以立收,唯有出言示警:“左边十数尺有影疾近!”

    一代宗师,究竟眼光独到,纵在昏朦混沌之境,分辨自亦毫厘无差。粼儿凝神作谶,急未能收,幸有力路在旁专惕,虽然头脑有如一条筋愣是转动不灵,但依那大汉指点的方位,他一拳发去倒是奇准。

    噗一下打在虚空里,立时显出这个头脑有如一条筋的愣汉愣有愣的妙处。那就是只要你指点明白,他便循规蹈矩地依从所教,一条筋般死做到底,毫无偏差。这也是傲家的人与众不同处,或者说便是他这般禀性甚合傲家的需要。

    当下依那大汉所示方位,力路不管有没看到那处有影,打了再说。这一道空拳不折不扣,挥在左边十数尺处。顿教乐逍遥等每一个曾经小看他的人皆怔难省神,连那大汉宗主的身份乍见也啧将出声:“好强的劈空拳!”

    这一拳犹如隔山打牛,虚雾里蓦地现出一个摇晃欲倒的人影,目眦尽裂,面挂不可置信之色,咯血嘶声:“操,这也打得着……”力路见他仍朝粼儿背后跌撞而来,这回不待那大汉出言指点,急又补发一拳,仍使刚才那招,僵无变化,愣是遥捶而去。那人怎料他力如此浑,居然接二连三发得出这等劈空猛拳,若是常人往往一拳之下便得调息,决难再继。力路却想也不想,第二拳又来。

    那人究是大惊,怎敢再朝粼儿欺近,急忙转身掠走,乐逍遥眼只有傻,旋感袂风簌至,有个道人乍到半坡便栽,掠势平空告竭,姿若断线纸筝,一头扑落他面前不远处。坠下来便不动了,头就像糯米糕被生生挤瘪一般,凹在乐逍遥瞠圆的眼前,留给他一个印象深刻的盘钵大小的拳窝,觉似前次傲雪捶倒徐寿辉手下豪强人物的光景且以倍乘。

    力路犹未收拳,倏听那大汉又示:“还有一个更快!”力路忙朝刚才打过之处又挥一拳,此次因没听到那大汉详示方位,脑筋愣没转过弯来。仍是那一招,发拳同样毫无变化,力道也没稍有增减,打的还是刚才那一处。那大汉暗啧:“程咬金都有三板斧,你来回却只这下子……”然而亦知纵只那一下,换了他委实也是挨不起。此人莽虽莽,却是天生一副好膂力,似亦另受高人教以发劲门道。

    其实所猜巧中,力路便只学会这一招拳法。而且脑筋奇僵,除非旁人明白无误地指出该改捶哪一处,否则他硬是转不过弯,重复来回只往左边十数尺处打空拳。那大汉又岂不想更加点明无误,一时急判不出来者方位,待得拿捏大概,未及出言点明,那人猝已欺到,身法既快且诡,让人开口的间隙也不稍容。

    一影瞬闪穿雾,足点力路后腰,蹬身腾上半空,迅不可匹。那大汉只道他从力路背后来袭,为报刚才折损的同伙挨拳之仇,但见一道劲风飒然洒击粼儿,那人同时脚下发力,喀的跺踩力路臂肘。

    力路发拳捣击的方向愣未及改,半边肩头顿然一沉,躯偏往侧,方知有人蹬肩而过,来势迅不容防,连那大汉再欲出声提醒也不及其快。若不是粼儿伸箫急来解危,力路难免先要立毙于顷。幸好那人首急之事是要阻止粼儿布谶成势,自忖杀力路只是垂手可为,既蹬将腾空,立发一道劲风飕迎粼儿点来的箫稍。喀嚓声响,足底着力,蹬力路趋矮下去,一腿屈地。待要提拳再打,方觉那条膀垂下不听使唤,却被踩脱了臼。

    粼儿所持若真是剑,那人来势纵快,顷亦不免要撞上她猝就妙构的剑招。可她以箫为剑,却短了半截,否则已穿了那人的胸。那人乍为脊凉,方知这少女剑术精奇,稍存托大之心,命即不保。陡感剑意之胁,端无可御,那人一击未至,猝受此惊,身影霎从箫前消失,平空竟隐去无觅,仿佛化在风里。

    以那大汉的眼光所见,其实并非当真平空隐形,只因乍折身形转掠奇快,犹如骤隐,却有一道淡淡雾痕弧转,袂风兜绕半月弯线,出乎不意地到得粼儿背后。

    粼儿适才发招只为解力路危急,并非果真要取人性命,当见那人被逼得霎隐无踪,力路除了手臂脱臼,别无伤恙。粼儿见状便又写谶,究惦未完之事。但听那大汉急喝:“小心背后猝袭!”谁也看不出粼儿究是怎样瞬即转身朝后,霎刻之前见她仍在写谶布咒,目犹未眨,她却已同背后之敌面对面。

    纵临险测猝然,她殊无一丝急惶之态,仍如平常淡定闲和。这份气质顿教那大汉睹亦称绝,暗生嗟哦:“唉,我那女儿焉有这等娴……”然而当下的情势却非如粼儿一派闲和。她甫然转身之际,瞳映一道横弧如虹,瞬即绽朝喉掠,劈削之势锐不可当。

    仅在那人随手一挥之间,虹芒疾至。粼儿连眨个睫的工夫也没,即提箫迎,叮一声响,虹芒触箫即飞,偏朝旁掠,飒地弹往雾暗处,出乎不意地又从另一边烁然而来,倏地青映锐线一注,霎照粼儿粉颈之侧。那大汉睹得心凛,料以如此快法,必得刹那间断颈。

    只见粼儿视若未觉,迳直伸箫点往那长发垂颊之人颔下,殊没半点迟疑,提箫即为圣灵剑法。

    这一瞬间所见,乐逍遥难免暗愧:“哪似我这等婆婆妈妈刘备也似?她在我身边跟鹌鹑儿似的,单出去闯时却打出真水平来了。我要如何练,才能似她这般随手即是圣灵之剑!”又瞧出那人长发垂腰的形态,却是先前曾见,乍为愕然:“这厮刚才好像悄立枭阳子背后,如何见死不救,却到坡下去了?”

    虹芒乍掠及颈,荡然又折飞半弧,反兜另一方向,飕地转回那长发飘垂之人颔前,叮地挡住粼儿迳来迫喉的箫稍。两皆奇快,稍碰即收,绝无半点拖沓痕迹。粼儿收箫,那道弧虹青芒亦隐,只令旁人莫不愕目,乐逍遥独感两奇:“其一,我送给她的那支箫是啥做成的,怎经得削哦?其二,那道虹光怎么霎隐霎现,收发自如,究是何奇门兵刃?”

    木子龙忽喝:“宵小又来偷袭!”乐逍遥听得没头没脑,怎知粼儿适才所临之险何甚!

    她虽仍是气态娴和,旁边人人心皆紧起,只见一影悄掩于那长发垂散之人背后,无声无息,宛然便是背影而已。但随木子龙低喝之声,力路等人再加定睛辨觑,方才瞧出那长发披垂之人肩后微探半张笼在阴影里的脸,有一只诡闪森寒的眼睛伸眨悄窥。

    木子龙似识得此人行径,沉哼道:“翎道人,刚才就是你偷袭我一针!”

    那诡目道人充耳不闻,眼只专注粼儿纤影。但见她手抬胸前,指缝里夹着一枚鬼翎针,那大汉和木子龙等人顿松了口气,翎道人眼神却似变色。他从来偷袭人,还未曾遇过眼下这般情形,怎知那少女如何夹住了毒针。

    乐逍遥隐隐猜想:“她不是用夹的,多半是以金刚咒法护身,针钉她不着。”

    粼儿拈针看了看,目有不屑之色,蹙眉掷于地。翎道人头上轰然忽炽,骤如平空霹雳炸,惊忙晃身掠开。此人身法端极诡秘,便令粼儿也愕目寻觑不出其又另立何处。只见那长发垂散之人片袂不动分毫,仰目间消去粼儿所发雷电,转觑背后,也看不出翎道人在哪。

    他随手一挥,有霹雳绽裂夜霾,劈在粼儿头顶。但觉一层无形金罩刚正凛然,笼在那小姑娘纤身之上,如钟磐形,荡去霹雳之击。他心下冷哼:“金刚咒!”粼儿眨睫,那人顿燃在炽烈熊熊的大火球里。

    乐逍遥咦咦不绝:“小妞儿法力回来了!怎么弄的?”其实粼儿另以辅咒暗助霎间强增之能,但终未足久持其盛不弱。情知强为必反损自身,势在所迫,唯有勉为其难。当施三味真火之后,莹额已有珠汗悄沁,眉渐憋紧。飕地只见一弧火虹横撩抹脖,势极迅恶。迫她再难专神聚火,唯改凝金刚罩自护。火虹未至即返,复现那长发垂散之人凛立之形,虹芒随焰消去,那人浑好无损,只眼中平增三分惊疑,暗猜这少女是何来历,怎会灵法神妙无穷。因虑不明虚实,一时没敢多用法术再衅。

    其实他若趁此时多催法力倾斗,粼儿倒未必仍有抵抗之力。那人没看出这一层,徒自转念狐疑:“五相法术虽是习得,可她一身灵力却似天生即具,我悄手测异,怎没测出她异在何处?”

    彼此斗咒,幻仅一瞬。旁边众人各为恍惚,只觉这两人仍在互相静峙,似乎谁也没有出手。但当粼儿再欲悄手划谶,虹芒平空又现,破雾横削她颈。回回不见那人如何出招,仅瞬间即现锐芒弯若一弧冷虹,倏似来自冥冥中,或左或右,时高时下,或巨或细,忽前忽后,明灭不定,每当跃然入眼,已是逼近要害。

    粼儿忖难屡逼灵力以御,唯凭身形之妙、剑法之绝,腾挪巧避缤纷飞虹狂袭,一边同那人周旋,一边继续布就余谶。这番眩斗情势,直看得乐逍遥为她捏汗,浑没顾上再聚内力解穴。

    那大汉暗觉虹辉锐芒越增越骤,端的是纷至沓来,粼儿为不误布谶,仅在原地纯仗小巧身法周旋,陡当那人再催数道虹芒交加,她转寰余地已穷。那大汉心弦倍紧,难顾专神行功未定,勉力突道:“不必再用轻身功夫,仅凝你先前那招迫喉剑式,他便无隙可击。”

    粼儿适才随意使成的那招剑式,其实是乐逍遥在“磨剑堂”所悟的圣灵奇诀“剑一”。她得自于乐逍遥,俟见便铭刻于心,此前似未曾用过。不经意间一试,想不到这套“圣灵剑法”仿佛与生俱来便属于她,霎间妙会神悟的精髓之深,远胜乐逍遥竭尽所能的苦练,即使他生来也具非凡的习剑天赋,可是这门剑法却似专与她有渊源。那大汉毕竟眼光老到,看出刚才她虽在临急之下无意而为,那招偶拾的剑势实已臻至无隙可欺之境,见她并没想到,弃好不用,反陷危迫,忍不住出言点醒。

    披发人闻语顿然心凛,情知适才那招剑法委实厉害,不待粼儿依言施为,眼见她布谶已毕,再缠斗下去也讨不着丝毫便宜。低哼一声,飒然掠出粼儿所蓄剑势之外。缤纷虹芒骤合为一,荡离她身旁,而回那人身前,人影虹辉浑然化叶一瓣,飘隐风中雾里。

    轰隆声响,骤有一道急霆劈向粼儿天灵盖。谁也没料那人虽似知难而退,走时不甘,居然临末还发一道霆电破空轰击,迅然覆顶而降。不论有没击中,他自扬长而去。人心之叵测,粼儿算是又领教了。

    这道霆雷却不只是专打粼儿一个,噼然覆地,每人都招呼到了。她如纯仗灵巧身法掠避,众人则必无侥。但若驭用金刚咒法,一来她接连耗气使咒,急已难继;二来她所修炼的金刚咒法尚不能分护这么多人。粼儿急中生智,拽拔那支黄幡往空中引雷,迅即斜插于地,搠土于卦圈之外。

    霎觉幡杆一阵撼然炽闪,穹空霹雳只在众人眼前一亮时消失。她插杆方落,地面倏有一道炽线燃草焚叶,飕地飙射甚远。众未看出所以然,十数尺外幽暗处突然土耸,蹦出一个浑身着燃的人,嘶声叫苦,乍跃半空,势若恶狠狠仍欲朝粼儿扑攫而来,犹未及至,便砰然自炸,化撒火屑纷扬于地,刹时四周皆星点炽闪。

    粼儿掠目扫觑,只见雾中接二连三燃烧数处,状若披草蓑的人影,顷焚焦于焰。

    众见这少女御险化夷,端的举措若定,虽近在其旁,均仍觑不出使何手法如此极尽奥妙玄奇,一时眼帘花炫,心头满是惊异之情。木子龙虽仍奄然沉沌,究惦一桩大事于心,强撑着说道:“五幡……五张幡不可毁去,须得……须得收集一处,此是茅……茅……”那大汉闻言亦是心中一凛,正想说与粼儿原委,忽闻一哮巨撼,无以名状其骇人听闻何甚,却似发自地底,又像遥传于缈缈幽远处,起初哮似尚远,吼至半道又近许多。

    粼儿心中顿然大为不安,急虑乐逍遥安危,不寻他会合,片刻也教她六神无主。她适才巧借那道惊霆荡击之势,遂使左近蛰伏者非毙即逃,又加扫视,觉已无胁再危及卦圈中人,即使另有魔怪,料这道谶圈既已布就,亦能挡得一时。她想:“时下灵力尚不足以助我寻到逍遥哥哥准确所在,但他一定在左近,寻了许久,越来越似近了。他不知有没听到我的箫声?若是听得到,为何不来相会呢?除非……除非他正陷困于险,我一直便有这种预感。”

    此前她被车把式引离乐逍遥旁,正是河西人分而击之的伎倆。不巧刚出城垛口,尚未寻到人少处下手,却遇力路盘钵大小的拳头,三下五除倆,那群车把式岂是敌手?力路自是识得粼儿,两人各在寻找,不意撞作一道。

    力路在郊外觅不着傲雪等人行在,枉耽工夫,唯颓然回城,却碰着粼儿被劫了芳驾,当然出手解围。因见她落单,难免奇怪,问得原委。力路不忍见粼儿着急样,又挂念那辆车须取回,当即拍胸不已,说道:“俺随姑娘去找,有松下童子相助,必有着落。”

    于是寻到这片林子里,粼儿自有兆感,料定乐逍遥在内,又见一路诡象频仍,许多挂鸡布禁的人死状古怪,各似作法自毙。她更感险测,一路寻觅往深处。力路却遭一渔人纠缠厮打,耗了半宿才觅随至此,也觉这个地方很古怪,尤其是那个渔民。

    这些原委自非乐逍遥一时所能想到,眼见粼儿在坡下,他岂无急于相会之理?忙再聚真气冲穴,行将欲成之际,耳边轰然哮鸣,震得一时难以定神。怎知此等骇恶之哮究是何物所吼,其在哪处?暗觉先前也曾听过不止一次,不论是什么,能够发出如此巨大哮吼的物事,料必体躯不小。

    粼儿猜忖没错,乐逍遥自是遭困难动,但遭的却是小甜甜之困。粼儿甫听那般骇人哮声,芳心急煞:“逍遥哥哥……”在她想来,凡是险恶凶歹之物,此时多必不利于自己挂心的人。少年男女情急关乱,往往概莫似此。况以她所识那孩儿素来习性,往往是个遇险反履、知难不退的顽耍好事之徒。尤惮兰陵渡的恶梦再现,她岂有不急之理?

    乐逍遥被那哮声震得难免一愣,内力乍聚又散,籍散地篝焰之光,遥见粼儿柔腰微扭,寻往迷雾中,一瞬掩影,怎知却乱往何处去觅。他觉那方向似是砖窑口,心下顿怦:“不好!她怎可到里边去冒险……”急欲发声唤她,哪料内力散得急了,一下气憋难喊,犹未定神抚平乱息,低眼所见情景顿又令他骇然呆寒不已。

    那颗人头不知如何居然移至他腰腹畔,张口欲咬。

    他下意识地缩腹挪后,由而突省:“咦,如何能动了?”原来小甜甜所点的穴道终是渐渐缓解,枉他徒憋半宿真气,每聚又岔,就算一动不动地干躺等待,这般煎熬也有尽头。

    只是身上受制的穴道不仅一处,急促不能尽得缓解,他欲起不得,再瞧那颗人头,却似又移回原来之处,奄然似未动过。乐逍遥啧:“不会又是幻觉吧?”

    坡下雾漾,踅出一个人影,走得一瘸一拐,侧着头脸,立在卦圈外边,虽看不出谶象何在,他也似暗怀忌惮,并未贸然靠近。只瞪着力路,俯身拾了块石头,把在手里掂份量,口中恨恨的道:“狗贼,这回轮到虾儿哥拾掇你了。”

    力路一膀脱臼,粼儿走开得匆忙,忘了替他续回。他惦记着刚才粼儿指点之语,强忍疼痛,急点火把守在幡杆之旁,见有影近,乍以为怪类猝又袭至,力路惕而起,迎面倏地飞来一石击额。力路歪脖避过,游虾儿见掷他不着,更教心头怒,呀一声操拳梗脖,本要冲来厮斗,未近又省:“他站着不动,难道有陷阱等着我?”游虾儿刹步后跃,没等瞅清黑暗中坐态幢幢的数道影子究是何人,料非好与,他越发心头惴惴,多退几步,朝力路立个稀松门户,拉开架式曰:“狗头,有种甭缩!”

    那捕蟀大汉自忖未脱险境,眼下倘又有袭至,断无可御。他怎放心全靠那莽夫独撑危局,唯趁一时暂静间隙,专神坐地调息,木子龙亦持此念,两人同在运功行气之际,见来个青头小子专朝力路叫阵不休,未免暗奇,但皆无暇多顾。

    力路铭记粼儿所嘱,一条筋地死守那幡不移寸步,游虾儿见状越疑其旁有古怪,虽愤欲扑之,但患踩中陷阱,怎敢冒失摸黑犯近?偏生力路半步不移,听凭游虾儿怎生谩骂邀斗,他只愣立没动。游虾儿恼起:“啧!痛快点儿,划下道儿来罢,狗东西!”说着,改个大鹏展翅的姿势,一只脚颤悠悠地抬起,摇摇欲倒。

    力路强忍膀痛,哪有闲情理会,但被搅得头涨,不得已道:“兀那渔民,走开罢!此地有鬼怪,别被叼了去……”游虾儿悲愤唾之:“小看我?偏不怕你搞出什么鬼怪来,今儿个非格毙你不可!”说完,又换新架式,且朝力路作各种轻侮其直系和旁支亲属的手势,口里喧骂不绝:“你那老娘……”

    力路怎忍受得如此恶骂连天,恼欲去捶,甫将迈脚又省得不妥:“俺须守着这幡。”游虾儿本来且骂且近卦圈边缘,当见力路怒要来殴,他急又后退,不料力路一迟疑仍立没动,游虾儿恼道:“怎的?到了平旷地界不敢跟虾儿哥打啦?”力路道:“俺就站在这,你要欠揍只管放马过来。”

    游虾儿叫骂半天,不料仍是个僵持局面,恼火之余,更疑力路身前必有陷阱,欲引他着道儿,挠了挠后脑勺,想起携有射鸟弩,忙从腰后拔出,说道:“那你有种就站着别动。”力路猝未瞅清昏暗里他取何物,叫了声苦,才见肩膀嵌了支小硬矢,虽仗皮粗肉厚,尚可挨得,却也吃痛不已。

    游虾儿着地翻滚,又换个角度发弩,接二连三,打靶也似。力路终吃不消,顿将粼儿所嘱抛诸脑后,怒挥盘钵大小的拳头奔出卦圈外,急寻游虾儿追殴。游虾儿先前在拳脚上吃尽了苦头,这回遂改策略,纯凭身小灵敏,东扑一下,西翻一下,采取游斗之法与其周旋,并不直接<div style="position:absolute;top:-2857px;left:-8554px;">交锋,但被力路追得急了,纵想发弩还击也没了工夫。力路伤了右臂在先,痛难再发劈空拳,游虾儿身手灵活,既没主动来攻,力路挥拳总也打他不着,徒是追来逐去。

    这两人兀没个了时,昏雾里突然又有动静传至。游虾儿抬眼一看,雾里别别扭扭地走来个人影,就在他前边。游虾儿心想:“莫不是来堵我的?叫你死!”没留意力路已掉头奔返幡旁,游虾儿刹不住脚,直窜到雾里那走姿别扭之人跟前。他这叫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莫名地愤恨,分说不清,遂自怀里摸出解腕尖刀,以“鱼死网破”之势搠向那人。

    力路毕竟一条筋,记起粼儿嘱付,连忙回到幡旁,拾觅适才丢的火把。只见游虾儿在前方大叫,其声骇厉,捕蟀大汉等人闻皆一惊,投目看时,更感诡然。游虾儿不问青红皂白,急搠一刀入怀,那昂头走得别扭之人浑不知避,立遭开了膛,哗啦流肠。游虾儿哪料到这等轻易,顿为一愕,刀势往下,如剥松帛败革也似,五脏六腑应声滚膛而出。

    然而那人似无觉察,任由腹下拖着淋漓垂淌及地的肠脏,仍仰着脸踉跄而行。游虾儿顿感蹊跷,嗤嗖划亮一节硝油筒子“渔火”,颤着手只朝那人脸上照了照,立时骇得尿为之射,呼声苦也,望后便倒。

    众人因隔不近,猝然怎知发生何事,但见雾里次第又晃现数个走得别别扭扭的影子,步态僵硬,摇晃趋趄,各伸着手来掐游虾儿。乍仅一个,旋即悄没声息地增多,影影幢幢,四面掩来。

    游虾儿虽蛮,这时不由得也魂儿乱飞,哪里还有耍浑厮打的劲儿,只是要屙。但幸他身手尚算敏捷,没等揪着,撒开脚跑,憟道:“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恋的鳖亲家。却……却来纠缠我作甚?”然而四处皆有别别扭扭地蹒跚逼拢的人影,他徒自团团乱转,急不知该往何处逃出生天。忽簌声响,几条粘漉漉的物事飞来缠绊,他遭勒急觑,不看则罢,一瞧更骇。原来飞缠着他的居然是肠子,拽向先前挨刀的那人跟前。那人翻着浊眼,喉里嗬嗬低鸣,张口呲咧白森森的牙,来咬他脖。

    游虾儿大惊,碍于手脚绊缠难脱,急以头撞其额,本是情急而为,不料这一下脑袋互撞,所见情景又教他吓得尿射。头似撞在熟瓜烂瓤里,闷磕一声,后边那颗脑袋顿时瘪凹,不成人形。游虾儿愕:“我有练过‘铁头功’吗?”想起刚才随手一刀,居然把那人开了膛的骇异情形,委实不可思议。

    那人虽遭撞扁了头脸,五官稠烂变形,仍似浑不觉疼,张牙欲咬。游虾儿小命本将不保,但幸那人的嘴已瘪歪难合,咬他不成,改欲掐脖。游虾儿怎甘就戮,急以解腕尖刀嗖嗖撩断缠绊之肠,侥得挣脱,又飞一脚踹那人胸口,本想先踢开这个纠缠不休的,然后再逃,不料一脚如跺烂泥稠浆里,粘糊糊地竟陷了足。

    游虾儿魂儿乱蹦,抢于左近又有数躯逼近之前,从那人胸膛粘乎乎地拔脚而出,转身急逃。力路守在幡边问:“你在跟什么人厮打?”游虾儿嗖地掷匕,正中力路肩窝,二话不说,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

    幸而那些走态别扭之辈尚未密密围拢,游虾儿仗着脚快,连扑带蹦,堪堪蹿脱。因未看出力路等人身前有谶环护,他说什么也不敢稍耽于此,急往林间奔去。一边跑一边回望,却见那些摇晃而现的人影并没跟来,只朝力路等人坐困之处默然围聚。游虾儿不由奇怪,犹欲多望一眼,迎面却撞上一个蹒跚走近之人,劈胸揪个正着。

    那人同样走姿别扭,仰面翻眼,浑无半点生人气息。游虾儿岂等挨咬,急挺肘撞,也似刚才那般,一下撞陷在那人躯肉里。转面瞧时更悚,只见那人整颗头连着上半身歪折于旁,下肢仍在行走,手揪他衣衫不放。游虾儿惊叫声中,抬掌劈断其膀,也觉浑不费力,如斫朽木软糕般,比儿时苦练掌功劈砖还轻松。

    游虾儿啧啧连声,撒开脚跑,甫入迷雾晦暗里,又觉四下里异声大作。他眼往低觑,一瞧立刻魂儿荡飞满空,原来脚下赫然又有三五个爬行之躯靠近,皆披头散发,面目腐烂,伸手来揪扯其裾。游虾儿这时腿都软了,焉能发力乱踢,又不明黑暗里究有多少古怪在前方等着他,见身后有株大树,忙攀将上去,蹲在高杈,低瞧树下数尸蠕然爬过,只难定神,觉似恶梦一般。

    他蹲在树上怎敢作声,只盼捱至天亮。又恐异类爬树上来,自是一刻也疏忽不得,眼不转瞬地低瞧底下,加倍的惕。幸没瞧见树下另有险情,他等了一会,心弦渐松之际,却感树上枝深叶茂处隐然似有许多异瞳在窥伺,此感乍生,背梁开始冒出夹汗疙瘩粒儿。想鼓足勇气回头察看,脖却硬了。

    这样一种莫名寒憟之感,同在乐逍遥心头涌起。他虽勉强已稍动得,一时究仍转颈艰难,何况非仅暗觉背后异样,面前关木通那颗人头也不时令他纳闷。这种纳闷之感绝非突如其来,其实整宿都在困扰着他。即使躺在小甜甜走时所留巫米圈内,势也难以安宁。

    从坡上望去,许多别别扭扭的影子正朝捕蟀大汉等人逼近。撇脚蹩腿,压根不像活人行走。乐逍遥暗啧:“行尸?”

    力路刚拾火把,当头淅淅沥沥却有雨落,渐由稀疏而密。眼见得本已跳弱的焰头浇灭,力路无可奈何。身边多了几只手竟来拉扯,力路猛不丁吓一跳,乱脚欲踢,却在泥地里滑跌,有影扑将上来,抱缠他腿。力路挣扎中一脚踹掉那人脑袋,但见无头之躯兀仍缠他不舍,力路惊憟不已。

    惶乱中又见四下里蠕然爬来数影,各皆披头散发,面容如丧考妣。力路乍叫一声苦,那无头丧尸甫然爬入粼儿先前所布卦圈之内,竟尔溶为一滩浓沫,有泡儿冒起涌落。不等力路看清究竟,浓液已沁土里,化尽无存。每有贸然爬近的,莫不似此。但昏雾里攒攒涌涌之影越发有增无减,虽不敢再踩进谶圈,纷仍伸手探攫而入。

    乐逍遥觉众人势急,强撑起身,看腹间所粘之虫萎落于地,仍微蠕动,沁吐黑血浊液。他心想:“看来小甜甜没骗我,这些虫果能吸摄尸毒,我须留着,若遇中毒之人可以施用。”他摸了摸旁边道衫,得一个小圆罐儿,不知本来装有何物,一看是空的,他忙拾蝗塞入,取布紧裹,封死罐口。

    他的外衣已然脏透,浸了湿泥难以著身。不假思索便拾道袍穿上,摸着怀中鼓鼓囊囊硌得有物,无非卦牌、法器、小瓶小罐之类。乐逍遥咦:“五斗米道士身上的法宝还不少!”随手掏些来瞧,不认识的法器符纸他当然不会用,但素谙药性,辨得有些瓶儿小包里委实有好物,喜动心头:“‘回阳五龙膏’你都有?哈,还有镇心理气丸,这是什么?黄莲丸!”

    “镇心理气丸”有辅助恢复内力之效,“回阳五龙膏”更是强佐生命还元和调正真气的灵药,等闲殊难得觅。他各取一些自服,其余照装入怀,想起“黄莲丸”素具解除异常状态之效,不稍多想也噙一粒,入口却是奇苦无比,强咽下肚,未暇调用气疗之法辅化药力,低眼瞥见有个皮壶搁旁,他顺手拾来揭盖,立时嗅到“金梅酒”的气味,大是惊喜:“此等药酒专能解除中毒状态且不消说,最妙是我正好口渴……”

    他仰而欲饮,以便多些气力下去解危,但就在这时,有只手倏地伸来扼腕。乐逍遥猝出不意,难免吓一跳,只听耳后有语阴沉:“你在这里干什么?”乐逍遥闻得此似活人的声音,惊魂稍定,转面觑见背后立一道人,识得赫然便是易观道,他顿感冤家路窄,莫以为甚。

    易观道看他穿着背影依稀是五斗米道的模样,转过脸来却非关木通。两皆一怔,没等乐逍遥将那颗头悄拨入脚边草丛里,易观道劈胸已将他揪了过去,近颜对觑,自是辨形无差。易观道愕道:“怎么是你……你这小子?关老道他们呢?”好在乐逍遥究竟临机应变得快,惊只在心里,面色不改,自呷一口金梅酒,递壶问道:“要不来口?”

    易观道眼没低瞧,只瞪他面上,皱眉道:“你小子不是蜀山派的么,如何穿扮改作五斗米教了?”乐逍遥眨着眼还觑,觉其面色余惊未散,怎知惶出何因,急中生智地答道:“改……改换门庭也可以吧?”这话原非经得起推敲,易观道此时居然没心多加计较,神不守舍的道:“这就对了,蜀山门下不及五斗米教有得捞。你新拜的师父呢?”

    乐逍遥一下摸不着头脑:“师父?”易观道不耐烦的道:“看你着束不是关木通门下么?连衣服也一模一样,刚才我还以为……”乐逍遥支吾:“哦,关……关老道他……”差点脱口而答“他挂了”,幸而改念得快,嘬着酒含糊以对:“他在你后边。”易观道蓦地转脖,乐逍遥趁机提掌正要劈之,不料易观道回脸又瞪着他:“哪有?”乐逍遥究竟手快,中途改势乱指:“刚才是在你后边那个方向,当下位置不明。你该知道他总是……”

    易观道犹未言语,树叶簌簌数下轻响,乐逍遥背后投落三五道参差人影,他未待看清又来何人,有个混浊语声低钻耳际,哼道:“却要大家在外边为他触尽霉头,关老道躲到哪里?”乐逍遥心头暗紧,觉来者似非等闲脚色,悄提真气试转未畅,若要硬搏料必无望,唯转大眼寻策。好在易观道因闻刚才他那句话,心情登时牵往别处,沉脸不豫的道:“藏有黄金之地必多鬼怪,我看关老道未必果真有心捉鬼去了,整宿不见五斗米教其他人露面,想是别有所图。”

    乐逍遥疑心这伙人来此恐于捕蟀大汉等人不利,有心引开,遂点头道:“说是那边砖窑里有藏金,或许……”易观道一听果然动容,揪衫道:“好在逮着一个五斗米的,着落你身上,快领我们去。”乐逍遥舌为之咋:“这……”易观道目露胁色:“你该不会想尝尝插了满头钉的滋味罢?”

    这道人法力不在软硬天师之下,所言自非虚讹。乐逍遥眼望坡下,正觉为难,背后一人亦有所见,忽道:“正主儿在下边,咱们是不是……”乐逍遥一听暗急,但听易观道哼道:“当下的正主儿是黄金,咱们犯不着为别人卖命,仅得些残羹肉屑。况且……”手指坡下雾里攒闪之影,面色又惊疑不定:“我们只是结界,怎么冒出来那许多丧尸野鬼?”

    乐逍遥道:“想是你们……呃,咱们的法力弱,斗不过别人的驭鬼术。”易观道眉头一皱,觉这话有激将之意,凭他为人行事的老到,乐逍遥原便料难片言只句扭转情势,但话到口边,却憋不住。易观道叵然莫测之眼果是朝他瞥来,犹未言语,旁有一人暴跳道:“小子,你说什么?”

    乐逍遥耳边骤如打个响雷,炸得一愣,转面却瞧不清究竟何人发话,嗓音竟如此噪,背后高低参差立有三五人,各皆头戴草笠,手持丈许长的白杆,面目掩笼在树影晦暗里。他心念一动:“有个性子暴躁的,话就好说了。”大眼碌碌溜转,迎着几双或狐疑或怒瞪之眼,道:“我一路走来,沿途见到许多挂鸡的同道‘挂’了。光剩下咱几个,强弱之势已经不必多说了吧?”

    易观道眉头皱紧,看出那几人的眼神里各含惊怒之意,似为这少年的话顷然动容,他只哼一声,沉脸道:“五斗米的人先已去了掏金,却留个小子在外边以激将法引咱们去斗丧尸。在老道跟前玩花招,你还嫩点儿!”乐逍遥叹:“有个翎道人倒是不嫩,怎么不见与你同行呀,易道长?”他曾见易观道与翎道人屡有联袂之谊,料想交情多半不浅,如此试探,果然易观道眼光微变,蹙眉道:“你见过他?”

    乐逍遥眼望坡下,说道:“刚才还在下边,不知现下是否已然……”易观道觉他神情不似作伪使诈,目光一变,但想:“听说此地有极大宝藏,是以鬼怪出没。若果属实,这机会比什么都要紧!”转念之间,便把翎道人抛诸脑后。手揪乐逍遥襟,冷哼道:“废话少说,且领我去关老道那儿罢!”

    他若知关老道现下已在何处,决计不会这般说。乐逍遥见其去意坚决,心中好笑:“关老道在九泉之下,我如何领你去?”但在此刻,他究是不好明白指出关木通的人头便在脚下,好在昏暗里众人皆未留意,只道是颗石头。易观道一心急于进入藏金窟,焉暇旁顾,见乐逍遥犹欲推三阻四不肯领路,他抬袖拈指成诀,沉哼道:“再婆婆妈妈,我让你整个胃里都塞满铁钉!”

    乐逍遥嘴为之咋:“这个确实惊恐啊!”未及另生对策,关木通倏地伸手抓住他唇,硬拉而出,另手微晃,拈一枚长针来戳,沉脸道:“话这么多,先把嘴缝了罢!”乐逍遥欲挣不及,陡触其目,竟如顷遭魔法一般身僵难动,唯有眼睁睁地看着易观道伸针缝嘴,此景如在恶梦。

    但见一影高大,俯然急覆易观道之躯。两人耳边绽炸一声焦雷般吼:“我有话说!”易观道顿为神恍,一针穿入自己的唇,吃痛矍然后蹦,乐逍遥已被一只手拉了开去。眼见易观道捧嘴苦楚的情景,乐逍遥霎为之愣,怎明端的。腹下传来一个嗡然震耳之声:“易老道,你这就不对了!”

    乐逍遥刚才见到一个奇高的影子笼罩而来,庞大有如丈八金刚,甫离易观道身旁,定睛之下,又看不见面前有高大之人,闻声低瞧,只见腹下立着一个长须侏儒,仰着大红脸膛,白须皓发更衬面色赤若朱砂也似。易观道猝然吃痛之下,本来甚怒,正要发作,见另外几人拢到那长须侏儒身旁,众寡之势立刻悬殊。易观道强忍恼意,晃袖隐去针形,哼道:“怒道人,你的‘怒火金刚谶’大有增进呵!”

    乐逍遥心中一怔:“怒道人?”望向那个脾气暴躁的侏儒,想不出刚才高覆之影何来。

    怒道人虽矮,状却俨然,他一发话,旁边立时拢集数人,乐逍遥兀仍未明所以,那赤砂脸侏儒道:“小子,你说翎道人在哪里?但有半字讹言,教你生不如死!”说着,将乐逍遥揪衫拽进人丛。

    乐逍遥暗想:“个个都这般……”耳听得易观道哼一声:“他必会使诈。”虽然悻悻,竟没敢如何,不知是惮于怒道人手段,还是因虑众寡悬殊?乐逍遥未暇多想,迎着几双凛凛瞪视的眼光,说道:“肯定有人暗地使诈,是以我一路见到挂鸡的人自个‘挂’了,翎道人也在下边,但看来情势堪虞……”易观道冷哼于旁:“想是五斗米的人在搞鬼。”待引众面转觑,易观道加重语气:“关木通、枭阳子都是五斗米中我最信不过的人,他们先找到了藏金窟,岂还有我等的份?却教这个小滑头三言两语绊大伙在外……”

    乐逍遥觉旁边几张脸色变得难看,显然被易观道说动,尤以那赤砂脸侏儒眼光最是凶恶,随时似要暴跳伤人。乐逍遥心念急转:“不得已,那张牌我得先打出去……”旁有一脸近觑,狐疑的道:“什么牌?”

    乐逍遥悲:“话说到这份儿上,我不得不将噩耗相告,原是实难出口,此乃本门耻咦咦辱……”没待听毕,怒道人变色欲扼:“你是说翎道人他……”易观道冷笑:“不管这小子怎生胡说,我可不上关木通老儿的当。”声犹未落,只见乐逍遥指他脚下,说道:“这个噩耗就是,你正踩在他头上,哪还有什么当可上?”

    众人闻语一怔,眼齐低瞧,便连易观道也愕,捋裾抬脚,袍底杂草里现出一颗被踩得半埋泥土里的人头。昏暗里本没怎么留意,只道踩着疙疙瘩瘩的泥石土块。乐逍遥蹲下身去,抹眼作悲:“看见了吧?这就是……”怒道人急挤过来,拎发提头,认明果是关老道首级无误,变色道:“关……关木通怎么死在这?”乐逍遥戚然抬眼:“那你说他应该死在哪?”

    一时心中没谱,怎知不得已之下出此牌有何后果。但觑易观道脸色也似为之动容不已,颤须道:“这却何故?”乐逍遥道:“我找了半天,原来人头被你踩在袍下,可怜他老人家……”易观道心下自是惊疑难定,暗忖:“关木通本领不在我之下,是谁杀了他?我须不得不惕之越甚……”倏尔动念,冷哼:“为了黄金秘藏,莫非五斗米教同门相煎,枭阳子呢?”

    乐逍遥迎着纷相疑觑的目光,指向前边树下半截残琴,语转哽咽:“枭阳子真人更是死得连毛都不剩了,遗得有琴为证。拜托大家再帮忙找找,看能不能找着半片散在草里的指爪……”易观道抬脚不迭,觑毕袍底无他,心头遂定,但想:“枭阳子较诸关木通更是厉害,谁能将他摧得荡然无存?”于是惶惕倍增,先前他在此遇见乐逍遥,心下不免猜疑,此时想来,料为拾觅散佚的遗骸,而非另有诡计。

    这伙术士不知因何缘故惶奔至此,被乐逍遥此番做作更搅得心神难定,怎疑有他,各皆惊惕四顾,纷问:“是什么物事杀了他俩?”乐逍遥手指坡下,说道:“须得救下那伙人,才好问知究由。”每张脸随他所指方向纷转,眼光被坡下弥密之雾遮挡,急难觑得更加清晰,乐逍遥因望不见捕蟀大汉、力路等人身影,暗暗担心也甚:“片刻之间,迷雾怎么越盛了?”衣襟突紧,被一只手揪得上身不由俯低欲栽,几触怒道人那张赤砂般面膛。

    怒道人并不关心别人死活,急问:“你说翎道人也在下边?”乐逍遥不晓得这侏儒术士与翎道人有何渊源,见其关心情切,正好得计,叹道:“先前还在,但耽了些时候,眼下料已堪虞……”

    “虞你的头,”怒道人急脾气偏遇乐逍遥慢悠性,不觉越中激将法更深,将他搡胸推开,转头叫道:“老鱼!”

    自从这伙术士出现,乐逍遥身旁总有一个貌似敦厚之人凑近守觑,不知是否防他逃走,听闻怒道人叫唤,那人方转了脸。怒道人指着坡下迷雾,问道:“你可知下边有何异数?”那貌似敦实之人微闭双眼,片刻又睁,答道:“似是斗米杀阵,但已失控。”乐逍遥未曾看见这人如何动指使诀测异,闻语暗讶,心想:“他怎么瞧出来的?”

    怒道人又问:“舜啸靖,你手下谁能驱开那些雾?”乐逍遥探头见一个黑脸黑衫大汉答道:“既已失控,这些雾是驱不散的。”怒道人更加毛躁,哼道:“狗屁的雾!”易观道觉察其有率众动手之意,暗感不妥,蹙眉道:“何不趁虚先去取金?”乐逍遥既已转念,一心要引这伙术士去援捕蟀大汉等遇困之人,惟恐他又说动众道,另生横岔,忙说:“金窟已封死了,里边有鬼怪!”

    怒道人没耐烦多听,急声道:“先找到翎小乙,大伙再一同杀进金窟。”话犹未落,一蹬脚已掠往坡下,畸短如童的身影登时掩入迷雾里。那敦实汉子老鱼,以及黑衫术士舜啸靖各展身形,也即随往。乐逍遥旁边袂风接连猎猎起掠,他怎甘落后,急要追随,易观道翻袖出手,冷不防扣住他腕,乐逍遥脉门被拿,顿难挣动。

    易观道待一干同伴展身纷掠之后,自己并没动弹,只拿住乐逍遥,沉着脸道:“他们回不回得来,我不管。我只盯住你!”乐逍遥急欲下去解捕蟀大汉以及众人之危,且寻粼儿会合,本惮功力未复,势单力寡难以成事,恰遇怒道人一伙,巧言说动,正可引得一干术士去斗坡下的丧尸,他好乘机解那大汉之围,哪料易观道从旁生岔,乐逍遥气恼之极,啧出声来:“总该听说过‘唇亡齿寒’吧,易老道?”

    坡下一片大雾,起初还可隐约辨见那几人穿梭纵掠的身影,渐即什么也看不到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坡下哪里有人?”其声荡送风里,传将入耳,乐逍遥不免心中一怔。张大眼睛眺望,夜雾低迷,更连那伙人的踪影也遮没无余,浑浑沌沌,仿佛什么也不曾有过。

    乐逍遥急将起来,心想:“都哪去了?看不见更糟糕……”既虑捕蟀大汉等人安危,又担心粼儿更遇不测,此地凶诡至绝,他先前已然领教,如何不焦心?偏生遇上个易观道,并无救人之念,在旁冷冷的道:“我看正好趁机行事,金窟在哪里?”

    乐逍遥恼道:“你不帮忙救人,我不会告诉你……”话未说完,易观道将脸一沉,也没见有何动作,乐逍遥腹部突砰似骤挨一拳重击,因猝未及避,顿时吃痛难当,躬下腰去,几乎连隔夜饭汁都呕个净尽。

    易观道侧着头仿佛在悠然欣赏他的痛苦,待乐逍遥呕吐稍歇,他缓声说道:“再来一击,你会连胃都吐出来。金窟的入口在哪里?”乐逍遥如何肯再挨第二下,单只刚才那般苦楚已是死去活来,脑子却越发清醒,瞥见易观道袖似微抬,唯道:“金……金窟的入口,在下边那孔砖窑。”

    话声甫出唇边,登觉腹间微拂即移,似是第二下重击堪堪得免。乐逍遥额沁汗粒,未容暗感侥幸,易观道拽他便行,说道:“那就同去。”乐逍遥忍余痛道:“前边一团漆黑,可别踩上路倒尸……”易观道亦觉坡下雾迷诡谲,端难看透,自也不明怒道人等何以一去无踪,便如突遭大地吞没一般,乐逍遥的话也似一记重拳捣在他心窝里,哼了声晃袖,折下旁边一节枯枝,拿在手里,两眼凝视。

    乐逍遥乍不明所为,但见那根枯枝突燃,易观道手上便有了火把,转面看出旁边这少年目露惊佩之色,易观道心下得意,脸上表情殊无稍显,仍似死鱼晾干一般皱蔫,哼道:“现下可看得见路了?”

    乐逍遥啧啧称佩之余,自饮一口金梅酒作压惊状,含含糊糊道:“这火若再旺些更好照路。”易观道有意炫技,乍显不耐烦,但一蹙眉终是转念,举着枯枝复又瞪目注视,说道:“好教你知我能耐……”

    果然双眼一凝,火头又比刚才更见旺烈,料旁边这小辈必愈称奇。叵想一念未转,乐逍遥突然噗地朝他举在面前的火把喷出一口酒汁,给易观道来个猝不及防。这招伎俩原是来自儿时观看街上卖艺人喷酒激焰,却忘了金梅酒性非烈,没法浇激大股烈焰反烧易观道脸上。但噗一声,易观道满脸酒汁淋漓,倒也给喷得一愣。

    乐逍遥料要倒霉,忙趁易观道乍为一楞之时,急挣其手,易观道怒道:“小贼忒也奸诈,想溜?”扣腕的手一紧,正想生生拗折其骨,不觉捺指按紧“神门穴”所在,陡当劲道发出,竟如泥牛入海。

    乐逍遥一挣不能脱箍,倏感手腕吃痛,如欲折裂也似,乍惊无措之下,慌要出声求饶,好另寻对策徐图之。不料嘴刚张时,易观道突然面转惊骇,两腿一软,踣身瘫跪下去。乐逍遥一挣手,易观道竟软绵绵地倒贴过来,仿佛要粘附在他身上,眼光变得犹如见鬼也似,惶然失声道:“妖……妖法!”

    乐逍遥初亦不解,因见易观道竟尔瘫软下去,倒教他也吃一惊不小,心感奇怪:“搞什么怪?”殊没想到此中又是燕辉煌所施伎俩的缘故,易观道法术虽比乐逍遥所会为多,但较起内力于不意之间,形势强弱立时扭转。他哪里料到这少年身上所蓄内力如此强大,指端劲道甫发,顿然绵绵急泻而入“神门穴”,两相对比,不过有如小溪之于汪洋。

    这等情形乐逍遥终是经历多次,乍愣即省,隐隐料到原委,不假迟疑便道:“一齐松手,都别使劲。”易观道依言放弛,方感如蒙大释一般。乐逍遥并不想乘机摄尽这道人内力,既已得脱,正要奔往坡下寻找捕蟀大汉和粼儿等人,犹没迈脚,腹部突然又挨一下重击,哪里见到巨拳何来,又似适才那般吃痛难当,但更为剧甚。

    “蓬”地一击,乐逍遥望后便倒,既看不见拳形捣至,自也无从避防。易观道武功虽说平平,法术修行却连软硬天师也没敢轻视其强。乐逍遥稍不留神又吃苦头,一时跌身难起,只见易观道爬起身来东张西望,手拿那支着燃的枯枝乱照,满脸异色,慢慢逼近乐逍遥跟前,却仿佛什么也看不见。

    乐逍遥乍觉奇怪,随即旁瞥方省得其故:“我这一跌,又摔回舔甜那巫米圈里来了,他看不见我……”想到连易观道这等法术精奇之辈居然也窥不透小甜甜所布玄机,乐逍遥暗奇之余,对那小妞儿不免越发生佩。但见易观道越摸越近,那张晾干鱼也似的蔫皱干扁之脸在火光中几已晃在鼻前,究仍心惴难安,强忍腹疼,一时连气也没敢稍透。

    易观道瞧不见乐逍遥躺在他眼皮底下,难免大是惊疑困惑,心道:“怎么一眨眼就没影了?”乐逍遥料他再迈一步便踩着自己,下意识地缩身悄挪往后,手边不觉触到一物柔凉,转面去瞧,原来草间有摊物事,籍头顶伸晃的火光,认得是获自地窟的一样如丝似缕的奇物,叫不出名堂,只记得那处曾铭刻有“法象森严”字样。

    乐逍遥只道小甜甜连这也搜了去,不料丢落于草间,心想:“大概没甚么用,是以小舔甜看不上眼……”易观道突然俯身,伸手摸地,拈得些米粒,放到鼻际状似揣摩。乐逍遥看见这般举动怎明何意,暗觉易观道眼神有异,寻觑间竟往他蜷身所在移目投来,哼道:“小蹄子忒也粗疏,忘了圈内碎镜遍地,镜泛凶光使她的巫米禁破绽百出。”

    乐逍遥心头凛起:“他看破什么了?”转眼望见旁边数道淡淡光线随易观道伸晃的火把反射往上,显是草间碎镜映焰折射的辉芒。乐逍遥心想:“墨子光学原理看来小舔甜没学过……”登时心头紧张,但感易观道仍似身隔一个无形巨罩外,虽伸头探眼不已,好像还看不到他蜷身所在。乐逍遥既不安又困惑:“他到底有没看见我?”

    只听易观道喃喃自语:“那小苗女法术怎么变得恁地高深了?这道巫米圈布禁手法其实幼稚,加上圈内碎镜遍撒,越发漏洞百出,若藏得有人,逃不过我眼去。然而其内如何另蕴一股玄奇至盛的魔力,平增她的巫米咒禁倍为法象森严!”乐逍遥闻言念头一动,悄手摸向草里那团凉丝般物,暗疑:“莫非……”

    “必有古怪!”易观道仍窥之难透,不知想到什么,颊为之搐,怎敢再贸然前探,低哼道:“巫禁之术原是防妖摄的小伎俩,如何在我眼前隐藏得偌大活人?小子,你再不自己乖乖爬出来,我便用三味真火来烤了!”乐逍遥心下一凛,欲出又止,暗转念头:“不可上当。”

    本以为此乃虚声恫吓,但见易观道抬起那根燃烧的枯枝,凝目注视,片刻别无动静,乐逍遥正觉奇怪,焰头微晃,分出数枚微火荧荧闪闪飘离枯枝,初尚寥寥无几,旋即骤然增多,每一道火芒曳长如针,朝乐逍遥身边碎镜反光处穿钻而入,着地即燃,晃化八九道游窜奇快的火蛇,嗖嗖齐往他躺身之处聚拢。

    乐逍遥不料这道人竟有此法,怎等火蛇窜将上身,慌忙跃身而起,奔出咒圈之外。正要发足顿地,籍以腾空高走,后颈倏地一紧,易观道桀然冷笑之声已在耳边:“逮个正着!”一手掐乐逍遥过来,另手晃收火蛇,一瞬即灭数簇散芒。

    乐逍遥被他指按大椎穴,如何再能发劲逃得,眼见又告被拿,唯叹晦气,转脸之时,却见易观道满面惊骇,低望脚下一物蠕动,他不由也随而俯目,背梁也即窜寒。原来关木通那颗人头又在移动,脸且转将过来,仰睁其目,瞳放妖异荧芒,嘴唇翕动,喃喃似言,但听不清说了什么。

    乐逍遥兀自呆望,但见易观道却似恍然突醒,急伸出手,揪发将那颗首级拎起,看断颈处似有些爪影缩隐奇快,乐逍遥正憟之间,易观道却似惊喜望外,说道:“不料教我得此好物!”乐逍遥兢问:“一颗会……会动的死人头有何好?”易观道转嘴朝他脸上霍地唾一口痰,沉下脸道:“把底裤脱下来包着它!”

    乐逍遥本欲不肯,但瞅易观道的眼神凶恶,似又要教他吃苦头,纵然莫明所以,如何违逆得?幸而地上另有沾泥脏污的几件衣物,分不清哪件是他的、哪件是关木通的,乐逍遥随手拾了条底裤递去,心道:“干净的在我身上,这条脏兮兮的裤头瞅着倒是眼熟,显出二娘的女工手法……”易观道不接,随口吩咐:“把死人头包裹起来。”乐逍遥瞪他一眼,正要依言照作,看那颗首级嘶地张嘴咧牙,其态凶狠,不由缩手憟道:“要咬手!”

    易观道当下的神态绷得紧紧地,似在卯足劲儿同关木通妖异的眼光苦苦与抗,沉声道:“它没工夫咬你,快包起来!”乐逍遥问:“嘴还张着,为啥没工夫咬我?”易观道憋着脸道:“我正用平生修为盯着它,这厮生前法力虽亦了得,但一时半刻须也奈你不何。快蒙它头!”乐逍遥便是不明何故,但闻此言显亦憋苦,不由念动而问:“此刻岂不是连你也奈我不何?”

    易观道犹没反应过来,乐逍遥突然发足踹在他胯下,得以挣脱,蹦身后退,说道:“看来连你也没工夫刁难我了。”易观道本在专力与那妖异目光相抗不下,猝没及防乐逍遥突踹之脚,陡地吃痛跌身往后,被乐逍遥挣离手端。乐逍遥暗呼侥幸,跃犹未落,甫听易观道嘶声呼苦,入耳奇骇。他转头瞧见那颗人头竟到了易观道脸上,不知咬在哪里,粘附不落。

    乐逍遥一见顿呼诡异,但想时机难得,怎容迟疑,转身便要跑到坡下去助众人,陡见黑暗里摇摇晃晃撞出个无头裸躯,蓦然拦住去路。乐逍遥一怔,籍借地上那支枯枝燃闪的火光,辨得无头躯的胸口有一枚金钱镖形伤痕,想了起来:“这是日前宁财神打在关木通身上那一文钱留下的伤罢?”既省此故,越发脊凉。那无头裸躯穿雾摸索而来,伸手掐向乐逍遥脖。他没料有此之快,犹自回首愕望那颗粘在易观道脸上的脑袋,心道:“我无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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