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初冬的季节，她依旧穿着红色高领羊毛衫，她走上石桥，来到垂柳河滩边，她看到而且听到，一群男女聚在一片铺子之外的荒地，议论纷纷，指指点点。</p>
几辆桑塔纳轿车停放在河沟旁，曾经朝她微笑的柳树旁，几个人围着一个高大而壮实，秃顶的男子在荒地中如同巡视领地的公鸡一样讨论着什么。</p>
她看到了那日在招工牌前的白衣女和红薯女，她们拼命的挤入推推搡搡的人群中朝着荒地张望。她收回目光，径直往前走，来到包子铺前，穿着青布褂子的老妇人再晨光中正在用扫帚清扫门前的污水灰尘，她身旁的炉子上，蒸笼上的缕缕蒸腾的热气袅袅上升，消失在晨雾之中。</p>
老妇人听到脚步声，仰起头看到兴坡，她的脸上立即洋溢起热情友好的，甚至有些亲切的微笑。“兴坡过来了，小龙在屋里，你先坐会儿，马上扫完了。”兴坡点点头，走进屋子里，再一张木椅上坐下。</p>
包子铺的布局陈设并无过多的装饰，唯一引人注目的是从不大的前厅通往后门的敞开着一名正在穿衣的半大男孩身上。他将一件灰色格纹的衬衫系好纽扣，来到前厅桌子下坐好吃饭。他朝兴坡点头致意说。“姐姐早。”兴坡颔首说。“恩，快吃饭吧！”他收回目光，开始吃他的早饭，桌上是一碗豆腐脑，撒上点香油韭菜花，咬一口馒头，夹一口酱腌小黄瓜，吃的津津有味又沉默低调。他叫大龙，是老妇人的儿子，相依为命的亲人。她的丈夫三年前不幸车祸去世后，兴坡常来，从小唐怀孕的这三个多月她更是雷打不动天天来光顾包子铺给小唐买早点，她清楚老妇人一家的情况，也乐意帮助她们。</p>
兴坡时常来这里帮助大龙辅导功课，也正好有个小男孩陪读，她也顺便复习功课。她将对我的那份姑侄之间的亲情毫不吝啬的转移到了大龙的身上。而我此时正在村里学校改造而砍伐的杨树上与一帮同学骑着大树干幻想着骑马的快感而玩的不亦乐乎。不对。应该是筋疲力尽的不亦乐乎。</p>
老妇人在门前用鸡毛毯子啪啪的拍打褂子上的灰尘，响亮的咳嗽声过后，她走进屋子，朝兴坡善意的微笑，她准备了三份早饭，招呼兴坡。她拒绝了，因为小唐还在家中等着她。两个人都会对兴坡热情而熟络，但奇怪的是兴坡从未感受到一丝亲情，哪怕奢侈的一秒，她们更多的是街坊朋友。当然，即便是这样的关系也是兴坡梦寐以求的，她的异地孤独感情会得到最大的宽慰。</p>
兴坡站在门口，目送大龙背着书包的背影一步步的消逝在垂柳石桥边缘，老妇人将早饭装好袋子递给她。她收回目光说。“大姨，河滩那边要做什么？一大早不少人。”</p>
老妇人说。“小区建设，火车站打造天桥商业街，居委会，拆迁办常来这里。”她说话时，带着一种不舍的神情。她叹息说。“咱们外乡人，这回包子铺恐怕要搬走喽。”</p>
兴坡哑默，她能感受到老妇人的漂泊中的悲伤，她不知该如何安慰，但她决定想办法用自己的绵薄之力帮助老妇人，尽管她们一丁点的亲情都从未存在过，她也要去争取，也许这就是某一刻的守护，却从不用可不可以或者不可以这种蠢笨的问题才掩饰自己的张惶。</p>
兴坡拎着早饭回到小院门口时，她还在回想经过垂柳石桥旁的人群，她的内心有一种空旷的茫然也有一种时代即将变化的祁望。而她正站在这种情绪交织，时代格局交织的垂柳石桥铺路边做一个可有可无的旁观者。</p>
小唐吃着包子，喝着小米粥，她沉默的吃饭，听着兴坡的陈述而无动于衷。她吃饱了站起来，拍拍手说。“少操心了吧，小区建设那是好事。愁眉苦脸的给谁看啊。”</p>
兴坡听完有一种强烈的挫败感而气闷。“给大娘出出主意也是好的啊。两个人相依为命多不容易。”她的声音干脆而生硬。小唐奇怪的看了她一眼说。“好吧。出主意我最拿手了。让我想想。”兴坡很高兴，坐稳了充满期待的看着她。小唐在晨光中的院子里走来走去，她念念有词的思考着同时在散步，直到兴坡收拾完桌子时，她依旧在院子里像是觅食的老母鸡一样转来转去。</p>
那天中午，兴坡在收拾桌子，锅碗瓢盆在兴坡的水盆中经过手洗再度光亮干净的回复如初。她听到小唐给人打电话的声音。事后她告诉兴坡。大牙在沿海四处寻找商机，与人合作沟通，争取多签订一些成衣制作的单子。兴坡能够看到小唐满满的幸福嘴角洋溢着一种快乐。</p>
隆冬的雪花飘飘洒洒，鹅毛般铺天盖地，房舍，石桥铺白茫茫一片如梦如雾。小院，作坊晶莹剔透的仿佛一件件冰雕工艺品般闪亮。路上，车辆行人匆匆忙忙带起的灰尘被冰雪覆盖，轻飘飘的棉花糖般堆积成一条长长的鹅绒地毯。喵喵！一只花猫从一家院墙上跳下，沿着鹅绒地毯跳跃着奔跑，留下一串小爪子印，飞快的消逝在风雪之中，一排梅花烙印却停留在天公的水墨画上了。</p>
大牙依旧没有回来，作坊停工了，小唐的肚子更大了，她戴着一顶毛线织成的猫耳儿帽，小脸有些孕激素催发的水肿，她穿着一身棉衣棉裤，肚子浑圆鼓鼓的，似乎随时可以撑爆肚皮，脚下踩着厚厚的衬着羊毛的棉拖鞋，她望着风雪中的迷雾，也望着留下一道背影的小猫儿，她痴痴的念。“猫儿啊，猫儿啊，你为啥要离开家？”兴坡看到小唐迷乱在风雪中的眼神有那么种悲悯而又无可奈何的怜爱。那是一种已经令她牵肠挂肚的思念。是啊。猫儿，外面风雪交加，你为啥要离开温暖的家去远方闯荡呢？</p>
“想大牙哥了？”兴坡说。她自嘲的抿嘴笑。“瞧你着急的样子，他会回来的。外面冷，回去吧！”</p>
人在孤独的时候，一个可以和你互相依靠的未必是男人也未必是女人，却绝对是人最信赖的。小唐点头微笑，她的笑容里充满憧憬的期待和风雨飘摇的忧伤！</p>
避免小唐滑倒，兴坡在右侧搀扶着她转身的瞬间，她看到董胖子胖呼呼的地瓜身形在风雪中慢慢的奔跑着的运动曲线更具有盆景的曼妙。她抿着嘴也忍不住的说。“看你的人来了。”</p>
小唐一瞬间喜悦的回头，看到那道身影，她的脸上出现惶恐，更多的是失望，她急急忙忙的向前快走两步，险些栽倒，兴坡一把拉住她说。“都是街坊。你大着肚子跑什么跑！”小唐抬起头，她的眼圈红红的泛着泪光。她焦急的颤抖着向兴坡求饶。“关门。关门。兴坡求你，关门。”</p>
兴坡无可奈何，她毫不怀疑小唐见到董胖子会做出什么，但是她不打算知道三个人之间的故事。她关上院门搀扶小唐回屋，给她扫掉身上的雪花，打开电视让她看着，兴坡又冒着风雪打开了院门，看到董胖子丢在门口的袋子，然后看到他从风雪中，孤零零离开的背影。</p>
兴坡打开袋子，看到里面的维维豆奶粉、红糖、鸡蛋、花生、罐头等东西时，她的心被触动而悸动。这些东西在这个开扩进取奔小康的年代对于一个家庭来说是无价之宝。兴坡沉默的拎着袋子返回院里，她无法抑制的评价董胖子是一个热情过头，关爱过头，受伤过头，讨厌过头的男人。他的懦弱赢得了兴坡的好感，却失去了小唐的感情。这样一个男人，真的很难和第一次见面时的形象串联到一起。</p>
夜晚，兴坡依照陪伴小唐这两个多月来的旧例合衣躺在本该属于大牙的位置。不得不承认，那是令人温暖的在冬季风雪交加中不愿起床，在每日劳作完毕最想去休息的地方。大牙的床是松木构造，坚固平稳，最底层铺着一床厚实的棉被，二层铺着一床羊毛毯，最上一层是一床绣着鸳鸯戏水的红被单。被单光滑平整柔软带有一种令人心醉的质感，尽管合衣躺在那里，兴坡每次入睡前都能够莫名的兴奋很长时间。</p>
兴奋来源自大红大绿的温暖体验，婚姻对于兴坡来讲既甜蜜又朦胧，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她不知道这叫什么，但她知道，她在渴望人生中最美丽的时刻。</p>
小唐在床的另一侧睡得安稳，她的身体是热的，心却有点凉。她是一个沉浸在蜜罐里却不知道是甜是苦的孕妇。</p>
兴坡躺在这一侧，她的身体是温暖的，心是迷糊的，她是一个沉浸在幻想中却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未婚女青年。</p>
次日上午，灰蒙蒙的天空铅云密布，阴沉沉的笼罩在人们的心头像堵着一口袋棉花，小唐坐在床上无法出门，从那天开始，她开始编织毛衣，她用红、蓝、黄绿等颜色的毛茸茸的毛线编织着，她的手艺精湛，她的手艺和我的母亲有一拼或者是旗鼓相当，她总是能在乱糟糟的各色毛线中快速准确的找到自己需要的材料将它们编织成各种各样的手工品。</p>
她看起来像是打发时间又不像。兴坡在客厅读书，她读书时专注认真，心无旁鹜。叭嗒叭嗒的针线编织声与朗朗读书声成了这个冬天，两个女人的唯一过冬活动。单调的重复来重复去，两个人从熟悉仿佛又回到了陌生。</p>
表姑保持着写日记的习惯，她总是能从单调的雪夜深冬写出一篇篇从不重复的日记。她的字迹优美文雅，可能与她秉承着父母寄托的一种努力而形成的习惯。她的词调平淡的有亲和力，华丽的仿佛亲临她笔下的场景。小唐保持着编织毛线的习惯，她总是能从单调的针线中编织出更多更好看的物品。毛衣毛裤的大件，手套围巾的小件，娃娃用的小裤衩小背心，不管大件小件都有图案，有时是字，有时是花鸟鱼虫，花花绿绿的如同表姑日记上一行行的字迹般的不同凡响。</p>
雪沫子是很珍贵的，它从不会无缘无故的降下凡尘，当铅云消散，东方亮起一道久违的阳光时，持续的冬雪告一段落了。</p>
兴坡并没有认为和女主人独自在家就可以为所欲为，她从不睡懒觉，当她起床出门为需要营养的小唐准备热水洗漱时，她看到了灰蒙蒙的天空露出一条缝，一缕灰黄的光芒投射出来，她欢呼雀跃的跳到满是积雪的院子里，迎着朝阳呼吸，拥抱！</p>
小唐被她的一惊一乍的欢呼雀跃弄得也一惊一乍的。她看到兴坡的小脸蛋红彤彤的心情很不错，她撇撇嘴说。“看把你美得。”兴坡看到她的眼睛里是高兴地，脸上却是一副没着没落的模样。她走过去，拉着小唐也略微发涨的手说。“来，出来呼吸一下。整天闷在屋子里，你都快修成仙了。”小唐被兴坡的玩笑话气的忍俊不禁说。“瞎说吧你。你才成仙呢。”她被兴坡拉着到院子里，看到初升的太阳光芒柔软的线条，她甜甜的笑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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