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p>
她偏头看去，床前摆着一张凳子，没有靠背扶手，光溜溜的凳子面被兰子肥硕的身材挡住了。</p>
“醒了，感觉好点没有？”兰子说，她伸出手掖了掖兴坡的被角，病房里有一股浓郁的消毒水味道刺激着鼻腔，兴坡点点头报以微笑却没有回答。</p>
病床的正前方有一张病床，她看到床头白墙上有一个红圈的数字编号。</p>
6！</p>
床上躺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她蜷缩着侧身朝外躺着，褶皱的手面上扎着吊针，她正在熟睡，一动不动。旁边的靠门处是7号床，一位合衣而躺的男子朝着老太太，疲倦而昏沉的也在熟睡，他躺的很随意，似乎在匆匆忙忙中抽空补眠。</p>
“你睡了半天一宿，总算醒了。”兰子递给她一杯温开水。“喝口水吧！”她收回目光瞥见窗外的男子，接过水杯握在手心里问。“外面的是张茗吗？”她的声音沙哑干涩的好像多么年没说话，今天是破例一样。</p>
兰子点头，然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说。“要不是他迅速赶到，那个秃头肯定会跑掉，要不是他是个警察，非把那秃头打得满地找牙，鼻青脸肿不可。”她握住兴坡的手，不知为什么粗糙肥大的手掌此时却传来一丝温暖在兴坡的胸臆间流淌，她愤愤不平，脸颊的肌肉似乎因为怒气像吹气球那样更加的膨胀松软，上下颤抖着。</p>
“这秃头真是歹毒，要作坊的租金都敢把人往死里打，这回非得报应不行。”</p>
今天世界很安静，烨烨辉辉的天色笼罩着大地，窗外的男子朝着病房里望了一眼，紧紧抿着嘴，双眼乌黑发亮，沉默的像是身旁的大叶杨，无法转身移开目光。</p>
尽管很平静，噩梦不会出现。兴坡依旧感到一阵儿头痛，骨节酸痛，眼皮发涨，控制不住的困倦，她挣扎着说。“婶，你回去看看小唐，快生了不能不注意，昨个我怕她动了胎气什么的，你带她检查检查身体。”</p>
她感觉呼吸逐渐困难，大脑陷入了快要睡眠的深处，一片黑暗洒满眼前的大地，她有点急促的喘息说。“明天让大龙来陪我聊聊天，你们回去吧，有事我找护士，我在睡一会儿。”</p>
她体内的药性又开始发作，她无法拒绝的闭上眼睛，让睡眠侵蚀了她的意识。</p>
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很久，窗外响起噼里啪啦夹杂着沙沙的风声将她唤醒，她睁开眼，依旧迷迷糊糊的，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人们的呼吸声和窗外的嘈杂，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黑暗，泛着幽光，窗外却有一点明亮，她看到淅淅沥沥的水珠拍打着玻璃，留下一道道水痕，好像是谁的眼泪，亮晶晶的闪烁着。</p>
现在，窗外和屋里仿佛两个世界，她被吓了一跳。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记不清到底怎么了，她会口渴，会乏力， 会听着自己的心跳数着节奏，一会儿昏昏沉沉，一会儿又无比的清醒！</p>
他清楚的知道应该做点什么，例如喝口水，或者打开灯上个厕所，但她不想动弹，她不知道，如何能够排解她那无依无靠的漂泊感！</p>
又是一个清晨，她再次醒过来，头脑不在昏僵，朝阳的晨辉从窗户折射进来，窗户不知何时却多了一条绣着揶树、亭子、小船、海洋的窗帘，揶树高大茂密，根部深深地扎在沙滩里，那里有茂密的芦荟或者是野草，小帆船在层层叠叠流动的波浪上缓慢的行驶着，亭子被它甩在船尾，轻轻的随着微风吹拂窗帘浮动着，如纱，似梦。</p>
喝水、上厕所，起床下地在走廊里踩着拖鞋溜达了一圈，在返回病房的时候，晨风从已经打开的窗户缝隙里吹进房间，兴坡感觉很清爽，那感觉真的很好。不知道为什么她想听歌，也许会是孟庭苇的歌曲。</p>
“12号床，李兴坡。”身后响起一道很甜很脆的声音。兴坡转过身，朝端着装有药品瓶罐、绷带、等物品托盘的白衣护士微笑。</p>
“恢复的不错，看你的样儿烧应该退了。”她很年轻，比兴坡大那么几岁。干干净净的肌肤和白大褂融为一体，椭圆的脸庞，左额靠近发髻线有一颗红痣，应该可以垂到肩膀下面的秀发扎在脑后盘起收在白天使的帽沿下面， 她将甩好的体温计递过来嘱咐说。“试试体温，一会儿查房了，有什么不舒服跟许太夫说。”</p>
房间里自从护士走了以后，又在度安静下来，不是纯粹的安静，低低的窃窃私语一般的安静。兴坡的体温刚才测量，已经恢复了正常，那位护士在靠近兴坡拿回体温计时，看到她脖子上戴的一条很细的精致的白金项链，闻到一种只属于女人的味道。那种味道很奇妙，腻似雾，幽如潮。</p>
许大夫来查房时，房间里几个病人叽叽喳喳，不时与许大夫说笑，他询问了兴坡，兴坡摇头，然后说没有不舒服，他又说了几句，转身离开，声音陆续从隔壁的病房传过来，走廊里有保洁阿姨在打扫卫生，她略显褶皱的脸上有着劳动最光荣的微笑。兴坡看得出来，那一定是的。她小时候能看到光耀妈妈在地里摘棉花的情景。</p>
那是一块临近河沟旁狭长的地皮，野草层叠，杨柳树木下嫩绿绿的，长满牵牛花、喇叭、马蹄莲、菜青、野桃杏的幼苗，有时候你会看到一颗掩埋在杂草里的梨树幼苗，它嫩嫩的小绿叶，羸弱的躯干，如同清纯的邻家女孩儿。有时候干燥的河沟西南方向刮起卷着风沙的风会令它布满尘埃，蜘蛛网爬满窄小的叶片朦胧着视线。有时候雨水会从河沟的一片斜坡上斜斜的洒下来，洗尽尘土，让它有属于自己的容颜，娇滴滴的迎风荡漾着爱的羞涩明天！</p>
杂草会被老婶用铁锹、铁耙子、竹扫帚清理掉，娇艳的阳光明媚，她置身一片棉花苞怒放的白棉苍海里任由波浪起伏连绵，点点金光给它们镀上一层闪闪发亮。</p>
老婶生下光耀后身体有些发福，脸庞圆润，下巴到锁骨很动态的干净雅然，皮肤很白，有一些健康的黄色，齐整的短发，眼神亮堂有些灰暗隐藏，是厨房的油烟薰噬了她的青春，岁月在她的眉梢留下皱纹，她淳朴善良，哺育了光耀，将心灵手巧遗传给了儿子。</p>
采棉那天她穿着藕黄色的褂子，背着编织袋绑成的柳条筐，双手戴着白手套，从成熟坚硬的棉苞外壳里采下包裹着棉果粒的白棉，丢进柳条筐里。河沟对岸的桃树林吹开微风，耳后一缕发丝像那成片的花絮扬起，她戴着一顶草帽，帽沿压得有些低，兴坡挥舞着小手在地头呼喊着。</p>
“老婶儿，老婶儿。”</p>
她会回头，美丽的微笑，看到兴坡灿烂的笑脸，回眸，笑容在棉絮飘飘的世界里虔诚的永恒逍遥！</p>
接下来的几天，张茗每天都会来看望兴坡，下班后会陪她很长的一段时间，她读懂张茗眼神里的爱，兴坡很感动，心里却再度难过。大龙也来过，小唐如今不敢在乱走动，托兰子看望带话，作坊已经经过董胖子的斡旋，带着大伙儿继续经营，居委会下发了通知，村镇也发布了公告，拆迁办一时半会儿不会动石桥铺这片村镇棚户区、筒子楼地带，一场人心惶惶的谣言被政府工作消弥无形，放心的兰子正在修饰包子铺的门面，闹事闯祸的秃头被抓，故意伤人罪，等待他的将是法律的制裁。</p>
她决定出院，返回小院，她每天都留在东厢房翻阅高中时留下的书本，熟悉课程，她为当年的固执退学，坚持上一线大学感到一股深深地自责和懊悔，那些自责和懊悔在深深地折磨着她，她陷入了痛苦的漩涡！</p>
她每次走进小唐卧房门口，台阶上斑驳暗淡已经消褪的血迹令她心情更加沉重，她每次看到小唐感激的眼神，兰子关切的话语，大龙的懂事乖巧，张茗爱意满满的陪伴，在看到本子上娟秀的字迹写满的化学公式、语文课程的字迹都会感到一股难言的沉痛。</p>
她的梦，在嘈杂纷乱的社会里变了味道，像泡沫要消散，她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她如今想要离开却离不开，她根本放不下小唐母子，到底怎么办？</p>
夜，一点点的碎银子样的星光洒满街巷，轻轻铺陈着陈旧的院墙影子拉的悠长，更远的地方，半旧的筒子楼在夜色里有灯光左右摇晃，甚至可以看到透过院墙的工地上插着的楼旗，红幡飘扬。</p>
正房里传来小唐看电视剧的灯光，影子在窗帘后面又浓又淡的仿若荧屏的形象。她轻轻的扯了扯嘴角，东厢房苦涩的灯光随着灯绳拉下啪的一声陷入黑暗。</p>
她笑了的容貌太牵强！</p>
她后悔了，她居然后悔了，前所未有的后悔了。她掩面哭泣，肩膀耸动，她害怕，她害怕自己真的会后悔当初太固执，放弃上大学到底对不对。</p>
“爸……，妈……，我想你们……。”</p>
(二)</p>
第二天天亮，小唐一直睡到日晒三竿也不愿起床，也不想吃东西，这倒是挺奇怪的。那天的事她已经没事啦，并没有受到太多刺激。</p>
兴坡心情也不好，可也没有跟小唐表现出来，安慰她几句，开始做午饭，小唐才起床。</p>
午饭过后，兴坡要出去给家里的小唐母子以及自己买些生活日用品，她打算叫上兰子一块去，在前往包子铺的路上，她看到石桥铺西北方向大概有一里多地的一块空地上，有施工队正在施工。</p>
来到包子铺的时候，正看到柱子换上了一身行头，头戴安全帽，背着工具包，兰子、大龙正站在门口和他说话，她上前和三人见面说了几句，才知道柱子要去工地开工，大龙今天放星期，兰子盘问她的伤势并查看，她说没事。</p>
“我去买点东西。婶，跟我一块儿去吧！”兴坡被兰子查看了后脑的伤口才说。</p>
兰子挺痛快的说：“成，正好大龙帮我看家。”</p>
两人一块出行，在路上，她将小唐这两天总是睡觉的事情和兰子说了，自己的事情却没有说。</p>
兰子叹了口气，挺无奈的说。“多看着她点，算日子也该生了。”</p>
两人一路闲聊，兴坡都没有露出自己的内心真实想法，说说笑笑的跟平常一样，再回来的时候，经过工地，两人听到路过的街坊百姓议论。说什么一个四川的老板盘下工地盖楼要开一家川菜饭店，投入了不少钱。</p>
再踏上石桥的时候，河水已经解冻，青青的河水平静的流淌向远方，兰子这才小心翼翼的问。：“作坊的事情怎么样了？”</p>
兴坡说：“这事都解决了，十五号作坊的缝纫都拉回了小院，租金小唐都给交了，想不到出现这样的事情，倒是心平气和了。”</p>
她又转述小唐的话，眉宇间露出一丝担忧的神色。“小唐说孩子生下来，过了满月，就把东西都卖了，把工资给我开了，然后带着孩子回老家，把院子给杨家腾出来。”</p>
兰子听完，停下脚步，逼视着兴坡说。：“小唐真这么说的？是不是杨家人来找茬了？”兴坡点头，兰子破空大骂，兴坡只得移开目光，看到了河边已经有了散步的人，对于兰子的痛斥，无奈苦笑。</p>
在石桥拐弯处，两人该各自分开了，兴坡请兰子去小院劝劝小唐别做傻事。兰子不耐烦的说。：“劝什么劝，快生了，你赶紧准备着，今个晚上，我在过去看看情况再说。” 兰子又和颜悦色的嘱咐说。：“没事别离开小院了，再有人闹事怎么办？回去吧，今晚上我在过去，有事就报警，不信治不了他们。”</p>
说完话，兰子迈开大步向包子铺的方向走去，兴坡只得回家。</p>
夜幕降临的时候，兰子娘俩来了，兰子跟小唐在里屋说话，兴坡辅导大龙做作业，兴坡听到有敲门声，起身来到外面，隔着门问：“谁啊？”</p>
门外传出声音。：“是我，刘大妈。我给小唐送东西来了。”</p>
兴坡打开大门，只见真是居委会的刘大妈，她侧身让路说：“大妈，进来坐吧。”</p>
刘大妈把一个编织袋交给兴坡说：“这里面都是小唐托我给她那没出生的孩子做的小枕头、小衣服鞋子，你给她就行，这么晚了，我该回去了。”</p>
兴坡也没有勉强，她说：“大妈，路上慢点。”</p>
刘大妈摆摆手说：“没事，回去吧！”</p>
回到屋内，兰子已经从小唐的卧室出来了。兰子对兴坡说；“明个带小唐去医院，算日子快到了，别到时候着急。今个我们娘俩在这里住下，明个一块去。”</p>
兴坡点头称没问题，只是兰子能说服小唐，真是太好了。</p>
第二天送小唐去了医院妇产科住下之后，安顿好，兴坡楼上楼下的跑，遇到了医院那天给她看护的护士，两个人倒是熟悉了，在走廊里聊了几句。小唐让兴坡又找许大夫检查了一遍，后脑的伤口已经结疤，其他的事情都好了，这才算交差。</p>
董胖子来过医院，小唐也并没有拒绝，两个人在病房里聊了一会儿，在董胖子临走的时候，他在床头柜上的花瓶里插上了一束鲜花，冲淡了房间里的药水味，显得很别致。</p>
陪床的那两天，兰子会来，大龙也来，张茗也会来，唯独不见杨家的人，这令小唐伤心落泪，兴坡看了也难受很多。张茗来了以后更多的时间会和兴坡在走廊里聊些什么，有时候两人会说笑，甚至吃些东西，引得过往的病人、家属、医生、护士会投注目光。</p>
兴坡曾偷空回了一趟小院，看到作坊的东西都堆在东厢房，占据了大部分的空间之后还是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慨。她痛恨董胖子假仁假义，怪不得小唐会对他十分冷漠，可是扬大牙靠得住吗？</p>
她心情更加沉重，但又不得不封存起来，强忍回老家的强烈意念，给小唐做了些好吃的带走，装在袋子里，关好门窗，锁好大门前往医院。</p>
春风柔和，嫩叶子舒展开筋骨吐出一派春的芬芳，她看到小院东边临近街道的第二座院子前，穿着军大衣的干瘦老头儿在门口和一男一女聊着什么，从院里又出来一个半大的孩子，一脸无措的看着老头儿，有时候三人会说说笑笑，不知谈论着什么，兴坡收回逼视的目光，转身朝医院走去。</p>
再去医院的路上，她去作坊厂区附近转了一圈，那扇蓝色薄漆波浪状的大门还在厂区门口，不时会有人出入，左方开出来的小门，有一个很瘦小的男子将自行车推出来，然后蹬车离开厂区。她在那里观看了一会儿，有些依恋的感觉。</p>
在医院里，小唐夸赞兴坡手艺真棒，非常可口的拌饭菜。两个人会说笑，兴坡看她高兴，也开心了不少。她有心情沉重的理由，小唐又何尝不是强颜欢笑，大家既然都看得开，又何必不高兴呢？</p>
两人从陌生到相依，就这么期待着孩子的到来，那是她们牵挂的唯一希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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