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风尘面，看瞑色茫碛，烟际数声铃

    副题：肩担国使出陇西

    缓缓地，马队走出陇西关，长河般向西淌去。 .月半规，在这三月下浣的季节里，斜斜地挂在空中。东方已然露出黎明前熹微的光。风呼呼地吹着，似也吹去了关内的熙攘与繁华，让关外的大地裸裎裎地荒芜着。远处影影绰绰绵延的山峦，眼前大大小小起伏的丘陵，和脚下平平仄仄青灰的川台谷地，都是秃溜溜的泛着将死人脸的色光。几株独木，在黎明前萧索的月华中，更显得寂廖落寞；数声鸦啼，更是寥唳瘮人。

    陇西关，自蒙恬把它筑做阻挡匈奴铁蹄的长城关头起，就一直冰冷冷地闭锁着；而当它终于打开来的时候，走出来的，却是这么一支仅有百余人的半武装半商贸的马队！马队驮载着中原富产的珍宝珠贝丝锦，驮载着汉兴七十年的太平盛景，驮载着少年汉帝的雄心与诚意，就这样长河般缓缓地向西淌出了陇西关。

    春寒料峭，一出关便能感到刺骨的冷，张骞不由地浑身哆嗦了一下，打了个寒噤。他勒马走出马队，缓步登上路边土丘，驻足丘顶，向着东方，刚才的来路望去。初升的朝阳把天边映照的一片潮红；铁灰的关隘，绵亘的城墙，连同向远方漫绵而去的秦长城，这时都给罩上一片霞光，金碧辉煌！几缕针芒似的光线直射过来，洒在他一袭圆领赤底锦织直裾长袍上，洒在座下火炭样驌骦骏马上，远望去就像一团燃烧着的烈火，又像一帜飘拂的战旗！

    大地涌出了一丝暖意。马队里不知哪匹马兴奋了起来，项铃铿锵，传来一声长嘶。张骞抚了抚挂在鞍侧被风鼓舞着的雪白的汉节牦头，长舒了口气，思绪却未停止，依然在故乡神游，应诏出使前的一幅幅画卷也便在眼前有序展开：

    少年汉帝鹰隼振翼般张开了双臂，昂首向天，说：“《天下募才诏》颁行三天，丞相窦婴奏称，仅京都和直隶应募的就有万人之多，要不是提前截止了招募的限期，全国恐怕两万万丁壮都要来了。”他踌躇满志，手捏奏折轻拍掌心，在椒壁文绣，桂柱鸿帐，罽宾铺地，高大明敞的宣室殿内来回踱着。突然，皇帝转身，望着远远侍立在侧的张骞，“值此国家多事之秋，幸先生慷慨大义，率先应召，也是爵位最高的。可叹我汉皇亲国戚，文武大员，竟无应者。”皇帝说着，把奏折撂在御几上，脸上笑容顿敛。

    “诺，陛下。”张骞躬身唯唯。

    “膏粱寡谋，藿食多智，自古如是，陛下。哪位金枝玉叶愿涉不测亡命穷荒？哪位权相贵臣肯舍豫逸奔波夷域？贵胄蹑高位，才隽沉下僚。国家的高俸厚禄供养的原本就是些庸庸凡俗。”向以诙谐闻名的东方朔此时却一板正经，讽古寓今。

    汉帝没有接东方朔的话。他沉吟片刻，手一挥，似是下了最后决心：“汉平先生，朕封你为西使，组建出使西域的马队，随行人员由你全权负责遴选。”

    “诺。恕微臣斗胆，向陛下借个人，”张骞顿了顿，见皇帝认真地点了下头，说，“张瑾。察举铨选，讲武掌兵，运筹决敌，临阵冲锋，非张瑾莫属。愿封为副使，和微臣同使西域，想张瑾必不负圣望。”

    “言下之意，张瑾要不去，可就要负圣望了？”皇帝哈哈一笑。“国是为重，朕准奏。今天就下直吧，把家里安顿好，十日后出发。”少年汉帝往张骞肩上拍了拍，“勿辜负朕。”不知是皇帝嘱托重千均，还是皇恩浩荡感于心，张骞不自主地深深躬腰称诺。

    退出未央宫，心思却凝重起来：远出国门去联络月氏共同抗击匈奴，这是史上从未有过的经历和经验，前途渺茫，吉凶祸福不可卜知。正想着，突然有人叫了声“汉平！”迎面一位满副披挂，结实魁梧的长大汉子急急而来。“李广将军有何贵干？”张骞打着招呼。“皇上召见。汉平何时起身？”李广说话仍是风风火火。“十天后。”张骞回答说。“好。届时到府上瞻拜，为君饯行。后会有期。*潢色小说 http://WWW.HXIAOSHUO.Net/duanpian/1.html”李广抱拳，不待张骞吱声又急急而去。

    回到宅邸，府中上下已经开始忙活起来。白发的母亲拄着拐杖，颤悠悠地站在院中央招呼着家人装这搬那。张骞眼里一阵酸热，单只唤了声：“母亲！”“去吧，看看你媳妇去。”母亲没有多说，叮咛了一句，又去招呼家人了。

    走进内室，爱妻侧坐在床边，打着包裹，不时地抹着眼泪。此情此景，张骞一时语塞；半晌，才嗫嚅着说：“仲瑾的妹妹，张玉，过两天就可搬过来……”爱妻只是无言啜泣。

    离绪膨胀着弥漫开来。愈接近出发的时日，愈觉得离悰如无形的墙挤压过来，从内室挤到书房，再到庭院，终于，把张骞挤出了大门。

    母亲拄着拐走出来，颤悠悠地立在阶前。爱妻和张玉各在一旁搀扶着母亲；十二岁的女儿则紧拽着妈妈的衣角，懂事地默默注视着即将远行的她的父亲。“母亲，儿要去了。”张骞推金山，倒玉柱，在母亲脚前匍匐下去。“骞儿，”母亲往前移了两步，说，“身在朝廷，要为朝廷尽力。你去吧，家里有冰儿和玉儿，勿惦念；毋痴迷侯封爵位，办好差，早些回来就是。”“诺，母亲。”张骞强忍着泪水，“咚咚”地又磕了两个响头，在母亲一再催促下，方站起身，跨上马去。

    不远处的巷口，少年甘父倚马候在那里：一身的黑色武士服装，衬着微黑的面庞，虽然只有十七岁，却是英武俊拔。张骞彳亍着走去，不时回首：亲人们在频频地招着手。拐进小巷，抹了把眼泪，张骞又蓦然驻马，一拨马头返了回去。

    母亲仍立在原处，颤悠悠地向这面张望着。

    张骞终于隐忍不住，扑到母亲跟前，任由脸上涕泗横流：“母亲，千万保重，都是儿不孝！”小女琪琪也一头扎入张骞怀中，哭着恳求：“父亲不要去了，你不能撇下我们！”妻子业已哭成了泪人。母亲着急地在地上猛一墩拐：“骞儿，你走！勿以家为念，走！”张骞这才抹去泪水，狠了狠心，说：“母亲，儿去也！”又转向妻女，“照顾好母亲，我过两年就回来！”便飞身上马驰去……

    离家二十多天来，亲人们的身影时常在眼前浮出，“每天都是从未经历过的揪肠扯肚的梦牵魂绕啊。”张骞嘀咕了一句，怅惘的思绪也似橐橐蹄音在旷野里悠悠荡去：

    大汉帝国肇创近百年，惠风和畅，遍布皇权所及每个角落。千百年来，只有大汉的子民能有幸如此长时间地享受国家一统带来的和乐安定的生活。高帝以来，朝廷通过和亲与互市贸易，对东胡、北狄、南蛮、西戎，抚怀招徕，以息兵养民，富国固基。但随着匈奴在西北大漠的崛起，吞东胡，击月氏，驱乌孙，降楼烦，兵锋直抵汉塞；而当匈奴的铁蹄踏遍西域，臣服其城郭诸国后，更是大肆扩张，出幕北，过阴山，跨黄河，势力延及河南地，京师长安时能听到匈兵入关掳掠的马蹄声响；以往的和亲与互市贸易政策，目今却成为刺激匈奴不断深入内地侵扰剽掠的利益驱动！“驱逐匈奴，攘胡虏于漠北！”这是《天下募才诏》中的话，也是每一个心忧天下的有良知的大汉子民发自心底的呼喊！

    张骞长叹一声，慢慢收拢思绪，一股浩然之气却在心底倏然腾起，霎时激荡全身：那里是大汉的王土啊，那里有白发苍苍的老母，有友朋和贤妻稚女！是那片热土，树起自己不惑之年的雄心，育出开通西域的梦想，虽然还只是个梦，但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就必须坚定地走下去！

    马队长河般在向前淌着，队首已经进了山谷。张骞摘下鞍鞯上的汉节旄头捧在怀里，和身后的少年缓辔走下丘岗，加鞭向着马队追去。少年斜挂长剑，身背弓箭，紧随于后；垂于耳际的两绺鬓发和梳向脑后披肩的黑发，颠簸着随意飘拂。看看追上了马队，张骞缓下步来，少年勒马，已是超出了半个马头。“甘儿，这个地方你走过没有？”张骞看着少年，慈和的微笑着，脸上的肌肉微微地辐凑在眉梢处，鬓角形成个显见的扇面。

    短短几天，大人就明显地苍老了。少年只是一闪念，马上恭敬地应声说：“诺，大人。十年前我就是沿着这条路进的关。那时，在我们刚才过来的路上还有几户人家哩。”又指着光秃秃的谷壁说，“看，大人，也是这个时候，这两边原有绿绿的草，现在都荒了。”

    张骞认真地看着甘父比划，不时“唔唔”地应答两声，又打量了下少年，脸上呈出满意的笑容；抬眼见张瑾迎面驰来。“汉平，侦骑探报，山谷前面七八十里有个土著部落，里面发现了百多具遗尸。”张瑾喘喘吁吁地说。“看看去！”张骞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不免惊疑。精瘦利落的张瑾立即勒转马头，招呼着：“护卫，跟上！”

    马队里闪出十多名持械戴盔的卫士，护拥着张骞，跟随着张瑾向前跑去；在他们的后面，加紧跟着一人，头戴尖顶风帽，露在帽外的两绺鬓发肆意飐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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