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玄突然醒来，发现自己身在一个诡异的地方。这是一个混沌的世界，目及之处只有一片茫茫灰色，仿佛整个世界都沉浸在无形的迷雾中，周围的一切都笼罩着一层朦胧和恍惚。还有狂风不息的吹袭，狂乱变换，卷动无边的迷雾直到世界尽头。王玄不得不抬手遮在额前，眯着眼一阵环望，只见冰冷的大地向周围的迷雾和朦胧中延伸，不出多远就隐没在其中。抬头看去只有一片灰色，不知哪里才是真正的苍穹。然而在远处茫茫的灰色天空中，伫立着巨大而工整的黑色影子，就像是一片黑色石碑。黑石下方隐没在遥远天边的迷雾里，甚至上方也耸入迷茫的天空中，不知到底有多近或多远，也不知到底有多么高大。

    风中传来遥远的怒吼声，嗓音听上去十分耳熟——那是威海姆大王的声音，他在一遍遍的怒吼和质问：“我到底是什么！”

    王玄向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在远处迷雾中一片依稀的山丘之上，显露出一个巨大的身影的上半身，其轮廓就像是大王霍根，随着怒吼声耸动起伏，在茫茫迷雾中时隐时现。虽然远远看去不过是一片模糊的黑影，王玄却仿佛可以看到他忿怒不平的脸，巨大的双手仿佛要将苍天扼住。

    王玄不打算去招惹那巨大的身影，只得随便选择一个方向行走。脚下的大地平整却高地错落，犹如一片望不到头的黑灰色多边形岩台和石阶。他随着石阶缓缓向上，两旁的岩台也渐渐耸起，形成两片低矮的石壁，和一道狭长蜿蜒的沟壑。虽然不知沟壑通往何处，沟壑之中的狂风却减弱了许多。但风中依旧传来大王的怒吼声，只是渐渐远去。不过，如果这整个世界都是这样一幅模样，那么沟壑到底通往何处又有什么区别呢？

    趁着风力减弱，王玄抬头向远方眺望，赫然看见一个巨大的身影伫立在天空中。那仿佛是一个巨人，顶天立地，头和脚都隐没在无边的灰蒙蒙中。它无比的高大，仿佛就近在眼前，高举的双臂好似就在王玄头上的天空中，而它的身躯又显得如此遥远，仿佛远在天边。它隐没在天空中的双手仿佛托举着苍穹，有无数隐约的黑线从空中伸过，似乎是以它的上身为中心延伸向四方大地。它隐没在云霄中的头颅也依稀透露出奇怪的形状，仿佛是两张相合的巨手。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玄走出沟壑，前方是一片断崖。断崖前方迷雾茫茫，看不到底也看不到对岸，似乎就是一个无边无底的深坑。断崖向着两旁延伸，在迷雾中也看不见尽头。这里的风力也减弱了许多，只有徐徐寒风铺面而来，夹杂着令人清醒的阴湿气息。他又一阵环视，只见那个巨人就伫立在遥远天际的迷雾之上，无数如脐带般的黑线就从巨人周围的高空中向世界的四方延伸，隐现在灰蒙蒙的空中。在巨人的脚下，天际的迷雾之中还有一线蒙蒙的光芒，仿佛这个世界的太阳就隐没在那片无垠的迷雾之后，悬挂在遥远的地平线上。

    王玄忽然听见一阵踱踱的脚步声，转头一看，只见是叶老师款款走来，仍穿着那身仿佛个人标志一般的白大褂、灰色一步裙、丝袜和红色高跟鞋，戴着丝框眼镜，波浪发束着一个高马尾辫。她冲着王玄狡黠的微微一笑，见王玄没有开口，只是保持着冷漠，便说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我猜，这里应该不是泰拉瑞亚神话中的死后世界。”

    “并不完全正确，这里确实是某种意义上的死后世界，但这里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死者。”

    叶老师又狡黠的微笑道，“这里是在剧情上死亡的npc接受重置和调整的地方，可以说是泰拉瑞亚世界与外面世界之间的夹缝——这也符合许多现代神话或奇幻故事中对异界的想象。我们把这里称为幽冥。”

    她一边说着，一边踱到王玄跟前，“既然‘瞭望’是个奇幻世界，泰拉瑞亚自然就有着各种超自然力量和信仰。而泰拉瑞亚的许多信仰和神话中死后世界确实与这个幽冥有关。”

    “那么，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角色死亡之后，玩家就会来到这里吗？你说角色死亡会带来真正的惩罚，那么这里有什么惩罚在等着我？”

    王玄又冷淡的接连问道。叶老师又一笑：“你没有死，但是因为你在与大王战斗的过程中过量的调用某种力量，导致在剧情上你因为领悟了新的力量而灵魂被转移到由某个神所控制的异界，而在技术上也转移到‘瞭望’的某个区域，于是你就突然被系统传送到了这里。”

    “听上去就像是剧情需要和技术问题一起导致的。”王玄也讽刺的一笑，神色又变得意味深长起来，“但是我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叶老师抬头一看他，似乎猜得到他想要问什么。

    “为什么大王会对自己产生疑问？如果是写好的剧本让他如此发问，那么这个剧情的意义又是什么，让玩家误以为npc也开始觉醒了吗？”

    叶老师狡黠的笑了笑，柳眉微微一扬，似乎对王玄的问题很感兴致。她款款背过身去，仰视着天边的巨人，问道：“你相信npc开始觉醒了吗？”

    “我没有那个能力去推测‘瞭望’在技术上的问题。但是如果‘瞭望’真的能做到这一点，我倒也不会感到惊讶。”

    “那么你为什么要这样问？”叶老师又一笑，侧头回望他一眼。

    “因为他对自己的存在产生了疑问。如果一个事物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以及自己和周围世界的差别和界限，能够从周围世界和自己的倒映中认识出自己，那么它或多或少就拥有了自我意识——如果它不是因为外部的控制和输入而表现得如此。以我浅薄的知识来看，这个道理或许至少对生物适用。”

    王玄说道。叶老师又一笑：“是啊……那么如果它表现得足够栩栩如生，你又要如何判断它是否受了外部的控制和输入呢，假如你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在物理和生理上仔细的剖析它？”

    “确实没有办法——至少我想不到。”

    “所以，一个如此简单的方法不足以在科学上论证这么复杂的问题。何况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世界是如此的复杂，在原始输入上的一点细小的差别就能导致结果谬以千里，那么，表现得足够的真实和真实本身又有什么分别？如果你和和一个机器人在一起生活了三十年，而你依旧看不出它和真人有什么区别，那么它到底和真人有什么区别呢？即便它是由一个庞大的外部程序远程控制的，甚至由某个人远程控制的，至少在它背后的这个人是个活人，不是吗？”

    叶老师一边踱步，一边娓娓说道，“从程序上来讲，‘瞭望’里所有npc的背后其实有两个部分。一部分基于原始的条件和设置自主的探索周围世界并作出反馈，甚至还可以从经验中学习和改变；而另一部分则相当于在前者之上的一个限制，按照预设的的条件和路线对npc进行控制，就像是事先写好的剧本和脚本，但也可以被前者所修改。即便npc根本没有自我，它一样也可以发出对自身存在的质疑，发出人类的哲学三问，但不等于它就有了自我。”

    “听起来和人类好像也没什么不同。”王玄感慨的淡淡一笑。

    “是的，人类的自我意识只是人类意识的一部分，更不用说人类意识还受生理调节的控制。说到底，自我意识是否只是一种幻觉呢？就像是一面奇特的镜子依据自己的光学属性反映出周围的世界，却误以为镜面上与外部世界之间那一层薄薄的倒影就是自己的灵魂。”

    “这种怀疑是不会有尽头。”

    当叶老师说罢轻轻一叹时，王玄又沉声道。叶老师又一笑：“是的。但说到底，‘瞭望’的npc程序和人类的区别还不仅仅在于此——尽管每个npc对应着一个双重主程序，但它们大部分却共用一个更宏大的底层程序，甚至共用运算和储存的硬件。所以不像人类，它们是真的没有自我。”

    “原来如此，至少人类的精神和物质基础都是彼此分隔开的，而‘瞭望’里的npc在本质上是共用一个‘大脑’。”

    王玄又道，“但我还有另一个问题。”

    “哦？”叶老师又一看他，“你尽管问就是。”

    “现在我们已经知道，‘瞭望’可以向我们的大脑输入感觉信号，刺激我们的神经系统，甚至输入合成的虚拟记忆。只不过我们因为记得以前的事情，保留了完整的元记忆，于是可以分辨出‘瞭望’输入的合成记忆，使其感觉上就像是一段粗略的虚拟体验。但问题是，如果在‘瞭望’里呆得时间太久，以至于许多记忆都变得模糊，那么我们是否会无法分辨，或不加分辨的接受‘瞭望’输入的合成记忆？”王玄说着，也走到叶老师身边，临崖眺望。

    “问得不错。”叶老师意味深长的微微一笑，“但即便人类活在现实世界中也是如此，不是吗？当过去变得遥远而模糊，无法再去验证时，人们只能得到系统所提供的关于过去的描述。人们要不全盘接受，稀里糊涂的活着，要不就一直活在没有边际和尽头的怀疑之中。而一个人显然无法一直活在怀疑中。”

    “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你是想这么说吗？”王玄也淡然的一笑道，“但是过去或许会被人遗忘，但并不会真正的消失，它只是以某种形式躺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

    叶老师闻言也一笑：“那么，你怎么知道你所发现的‘被人们所遗忘的历史真相’，是不是某些人出于政治目的而发明的‘历史’呢？不仅社会的历史可以被‘发明’，就连一个人自己的回忆都会有错误，甚至被误导。但正如你所说，这种怀疑就像一种毒药，一个人可不能慢性自杀。”

    叶老师又微笑着淡淡一叹，似乎惘然的勾起了一些回忆和心事。王玄默默的侧目看着她，也微微一叹：“那么……你是否知道一个叫‘紫鸢’的npc？她是否和你，或者和我们，或者和现实有什么关系？”

    叶老师回头向他一看，眉宇间一丝隐约的惊讶稍纵即逝，又若无其事的轻轻一笑：“其实我没有那个义务回答你的任何问题。”

    王玄也淡淡一笑，又道：“那么，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其实也是我刚才问过的——玩家的死亡惩罚，到底是什么？”

    “你在怀疑我、或者说‘瞭望’是否会伤害你们？”叶老师又微微一笑，亲切温柔而又意味深长，“我现在只能告诉你，我保证不会主动伤害你们。”

    王玄眉头微蹙，冷淡的神色中有隐约的严峻，听叶老师说罢又眉头稍稍一扬，若有所思。叶老师这便又一笑，转身准备离开，王玄又道：“关于紫鸢，虽然你没有回答任何问题，但你的态度已提供了一个答案。”

    叶老师回头看向他，若无其事的说：“总之，你应该回去了。但是让你回去之前，我可以让你去另一个地方看看，你一定会很怀念的。”

    “什么地方？”王玄微微一皱眉，疑问道。只见叶老师只是感慨而温和的一笑，很是意味深长，王玄便觉得眼前、连同所有感官甚至整个世界，都突然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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